吉小姆不曾产生过为一个堕落女人赎罪的愚蠢想法,在娶马德兰时,绝对没有考虑用自己的新生和爱情让她恢复名誉,正像人们所说的,让她弃旧图新,重守贞操,而只是因爱她才娶了她。他过于神经质,总是怀有追求美好享受的希望,听从感情的控制,而不会让道德家们种种可怕的考虑来束缚自己。支配他的行动是感情,理智绝不会给他规定某种任务,让他不敢尽情追求肉体和精神的享受。当然,他为自己爱人的历史感到遗憾,期望她忘掉那段历史,但这只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即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一想到没能独占自己的爱人,就无法忍受。只有愚蠢的青年人和麻木不仁的老年人,有时会想为一个灵魂赎罪。吉小姆对生活十分无知,便绝不会被上天骗人的理想迷惑。他完全没有想到马德兰需要赎救,他追求的只是爱情,以为人活在世界上,惟一的需要就是绝对的、永久的爱;即使偶尔产生赎救的念头,也不会在这方面多费心思,在认为爱情本身就足洗涤一切污点。

正因为如此,吉小姆不造成“绝不能和自己的情人结婚”这种说法。为什么不能呢?他认为恰恰相反,只有躺在自己理解并接受的女人怀抱里,才称心如意。现在他十分痛苦,这是无情的命运造成的。他感到马德兰仍旧爱他,和她结婚并不慎悔。他惟一的愿望,就是对马德兰更好,更温柔,更体贴,既然她已后悔过去。他并不认为马德兰有罪,正如他不觉自己谨慎一样。不幸落到了他们头上,他们应当更团结,相依为命,互相宽慰。爱情必定能拯救他们。

渐渐,吉小姆由于痛苦而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他产生了新的期望。极度痛苦促使他再次投入马德兰的怀抱,躲避外来的伤害。一直到现在,只有这个女人的拥抱能够使他忘掉生活中的一切苦恼。他再也不去想他刚才忍受的痛苦正是马德兰造成的,而希望从她身上得到最强烈的、足以让他心醉神迷的快乐,把整个世界抛到脑后。他们需要什么?需要找到一个僻静地点,两个人相亲相爱地隐居起来。他开始放情幻想少年时代就向往的这类清静生活。他越是感到命运的无情打击,就越是认为清静生活甜蜜可贵;越是渴望清静的生活,就越是想要保留马德兰的爱情,甚至变得懦弱,哪怕马德兰打他,他也会搂住她的脖子,请求她为自己擦干眼泪。但是,自尊心还不时抬头,使得他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但是一想到心灵的孤寂,又不寒而栗。这种神经质的情感,注定他要离群索居,带着没被满足的欲望,追求高尚、宁静的生活和纯粹的爱情。

吉小姆幻想着马上去巴黎过的新生活,感觉到马德兰身上温暖的气息逐渐渗透了自己。他俩盖在毛毯下的腿紧紧靠在一起,热乎乎的。这种接触正是促使吉小姆幻想宁静而充满柔情的生活的重要原因。马德兰和他挨得这样紧,使他感到格外暖和,不知不觉地有了希望。马车在寒冷的、静悄悄的夜色中向前驶去。

芒特已经在望。从维托耶出发以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闷头各想各的心事,看着远处沐浴在月光中的耕地出神。车子驶过路边一座村舍,忽然一阵凄厉的狗叫,把马德兰吓了一大跳。

“睡着了吗?”吉小姆问道。

“睡着了。”马德兰想,自己这么久也没说一句话,丈夫心里肯定不舒服,就这样答道。“狗叫把我吵醒了……到什么地方了?”

吉小姆指着地平线上朦胧的月光下一片房屋,回答道:“快到芒特了。”

说完,他给马抽了一鞭子。这时候,躲在一块篱笆后面的一位妇女,猛然窜到路上,跟在车子后面,不一会儿赶了上来,伸出手抓住一盏马灯,跟着车子不停地奔跑。那女人好像在说什么,但因为车轮的辘辘声,听不明白。

“大约是个乞丐。”马德兰把头探出车外,看到那女人衣衫褴褛,说道。

吉小姆扔过去一枚五法郎的硬币,女叫花子伸手接住,可是抓住灯的手并没有松开。当马德兰把头探出车外时,她大叫了一声,奇怪地盯住少妇。

“走开!”吉小姆朝女花子叫道。他感觉到那乞丐盯得马德兰瑟瑟发抖。

乞丐终于松开手。纪绕姆叫妻子放心,不要害怕。

“啊!怕倒没什么好怕的。”马德兰说话时还在发抖。

“只是这花子为什么那么盯住我?她脸上包了一块手帕,我没有看清她的相貌,仿佛很老,是吗?”

“对。”吉小姆回答道。“听说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个姑娘逃到巴黎去了,回来时变成了半疯傻的女人……这乞丐或许就是她。”

“她多大年纪了?”

“这我并不知道……你认为她认识我们吗?她跟着我们只不过是为了乞讨五法郎。”

马德兰不再说话,但想到女乞丐那盯住自己的目光,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她又把头伸到车外,看见那女人仍跟在车子后面,真有些怕起来,但不敢告诉丈夫。

马车进了芒特市,吉小姆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接近十一点钟了,巴黎今天晚上赶不到了。再说,这夜间长途旅行,他也开始有点害怕,不如在芒特过夜,或许更加明智。

主意打定,他非常高兴,在一个陌生地方和马德兰睡觉,这恰是他所希望的。昨晚在诺瓦罗德附近那座小楼里,被往事的记忆折磨得痛苦不堪,当时他就想,要是能找到一个不会引起回忆的地方,那该多好,刚才在路上,他还在默默地幻想过,现在这幻想能够变成现实了。随意敲开哪家旅店的大门,他们就能住进一个普通的房间,把所有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在芒特过夜的计划,最初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现在变为热切的渴望了。

“咱们在这儿过夜好吗?”吉小姆问马德兰,“你应该累了,休息一夜明天早晨再走吧。”

少妇好像听见女乞丐还跟在后面,立刻接受丈夫的建议。

“好吧,好吧。”她答道,“在这儿过夜吧,我困死了。”

然后,吉小姆开始寻觅旅馆。他知道一座城门附近有一家叫“大鹿”的旅店,在没有铁路之前,是运货马车夫和旅行推销员时常投宿的地方,生意很兴隆。那家旅店简直像个村庄,三座高矮不一的楼房。马厩、厂棚好几个,还有几处庭院,楼里回廓曲折,每层有梯子相连,过去总是顾客满门。店主想把它改建成一家现代化旅馆,结果把所有客房和客厅布置得不伦不类,过去的房客再也不来光顾,纷纷住在店主的一位同行的火车站旁边新建的旅店。那家新旅馆是按巴黎的样式布置的,每间客房都装饰了镜子和锌壳挂钟。

吉小姆生性喜欢住简单,清静的旅店,便驱车直奔“大鹿”而去。大约因为第二天逢集,店里还没有关门。一位店小二打开主院的大门,吉小姆姚下车,亲自把马牵进马厩。

因为两位旅客表示要立即休息,店小二忙去端来一支蜡烛,并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他们。

马德兰是进大门之后才下的车,在院子里呆了不到两分钟。一路颠簸,加上看见那个女乞丐,她有些发抖,不安地注视四周。丈夫带她来投宿的这家旅店她好象认得,对面那个红砖砌的鸽子棚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旁边那扇刷黄色油漆的马厩门也仿佛眼熟。然而,她太疲劳,又隐约有些害怕,不可能动脑筋把这些模糊的印象回想清楚。周围黑糊糊的墙壁,还有黑魆魆直立在月光中的楼房,在夜色中显得特别阴森,马德兰确信是第一次见到。只有那扇马厩门和那个鸽子棚让她有点惊奇,甚至有点担心,不敢判断是否来过这地方。这种感觉使她很不自在,暗自有点发慌,但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店小二跑了回来,领着两位房客到了像迷宫般交错盘旋的小梯子脚下。那些梯子歪歪斜斜,登上去使人提心吊胆。

店小二抱歉地说,假如先生和夫人愿意,也可以改从主楼梯上去。马德兰一路东张西望,纵横交错的楼道和走廓都很陌生。

最后,店小二打开一个房间的门,又用抱歉的口气说:“这个房子朝院子,但不用现收拾,我看先生急于休息,所以……再说,这张床很舒服。”

“很好。”吉小姆说,“请生上火,这房间里冷冰冰。”

房间的一角堆着一小堆壁柴,店小二取几块塞入壁炉。

夫妻俩有些不耐烦地满屋踱来踱去,等候店小二生好火出去。少妇已摘下了围巾。店小二趴在劈炉前呼呼吹火,吹旺后站起来,转身瞧见马德兰,突然愣住了,惊奇地打量少妇被烛光照亮的脸。马德兰全神贯注地在火上烤脚,没有留意店小二的表情。店小二偷偷笑了笑,狡猾地瞧一眼吉小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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