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姆温柔的絮语和热烈的拥抱,令马德兰的心情渐渐轻松了,她那双灰色的眼睛放出了光茫,翕动的嘴唇也渐转红润。她还没有露出笑脸,只是看到吉小姆这么无条件地爱自己,心里暖洋洋的。她不再望着火苗出神,把头转向丈夫。

吉小姆遇到妻子的目光,更加动情地说:“只要你愿意,马德兰,咱们就这样到处流浪,每天晓行晚住,随遇而安,去我们没去过的地方,离开法国,一天也不停,奔向阳光和煦、空气纯洁的国度;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总是新的地平线,我们越走越孤单,越走越相依为命。谁也不认识我们,谁也没有权利盘问我们;路上遇到一家旅店就住一宿。这样我们的爱情就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摆脱整个世界,互相更加相亲相爱。我喜欢流浪,马德兰,在流浪中我可以时时生活在你的怀抱里。我希望带着你一块流浪,不怕狂风暴雨;风暴把我们刮到哪儿,我就在那儿枕着你的胸脯安眠。在我的心中,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你雪白的胸脯,我聆听你的心脏在里面跳动。我们流浪到某一个国家,不懂那儿的语言,只听得懂我们自己的交谈,能够像观察又哑又聋的牲口一样观看路上的行人。到那时,我们成了一对真正孤独的伴侣,旁若无人地穿过牲口般的人群,就像以前在野外散步时穿过吃草的羊群一样。我们会永远这样流浪下去……你愿意吗,马德兰?”

少妇的嘴角渐渐浮现了微笑,僵直的身体放松了,扑在吉小姆肩头,用一只胳脯搂住他的脖子,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天真得像个孩子!”她低声道,“这是白日做梦,我的朋友。按你的想法去流浪,走不了一个星期,我们就会累倒的。为什么急于如吉卜赛人一样,建立起一个流动的家呢?”

马德兰说完,亲切而略带讽刺地笑起来。要不是她在笑的同时给了吉小姆一个吻,吉小姆或许会大为伤心。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错,我是寂寞的孩子。但孩子懂得爱,马德兰。我以为,现在我们只有在寂寞中才能得到幸福。你提到吉卜赛人,他们生活在阳光下,是幸福的人,我在中学时期,不只一次羡慕过他们哩!每次外出活动时,我似乎总是看到我们在城外的篷车里生活,紧靠着造大车的工场。我喜欢在那些长长的木料上奔跑,看吉卜塞人在铁锅里烧饭。孩子们全在地上打滚,男人和妇女长相都与我们不同。我窥探过篷车里面,看见放满了稀奇古怪的家什。我睁着好奇的、怯生生的眼睛,在他们身旁转来转去,身上还带有前一天同学们拳打脚踢的伤痛,幻想跟人们乘篷车远走高飞。我时常想:‘这个星期要是再有人揍我,星期日我就恳请一个吉卜赛人把我带到遥远的地方,带到没有人欺负我的地方。’那时,我凭着孩子的想象力,陶醉于幻想之中,跟着吉卜赛人在野外不停地流浪。”

马德兰一直脸带微笑,用目光鼓励丈夫把心里话倾诉出来。吉小姆这些天真烂漫的想法,让她的心境渐趋宁静,暂时忘了折磨他们俩的悲剧。

“说老实话,”吉小姆接着说,“我是个十分孤僻的孩子。

同学们的打骂使我变得性情忧郁,很不合群。夜晚,我躺在集体宿舍里睡不着,合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一个奇异、僻静的去处,并且按照自己孤僻、柔弱的性格所希望的样子,加上想象和安排。那大多是个怪古嶙峋的深谷,谷底黝黑的溪涧里,奔腾着汹涌的激流,两岸直立着青灰色的山崖,高耸入瓦蓝色的天空,老鹰在山半腰盘旋。在深谷的怪石之中,我放置一块白色石板,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像死了一般,凄然看着光秃秃的远山。有时候,我幻想的地方美一些,脑海里出现一个巴掌大的小岛,露出一条宽阔、平静的河流中,遥远的河岸好像两条绿色带子,在雾中忽隐忽现;天空呈浅灰色,岛上的钻天白杨的白蒙蒙的水气里摇曳;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聆听低沉的,滔滔不绝的流水声,任凭潮呼呼的微风轻吹着全身。我喜欢不断改变幻想中的景物。

忽然增加一棵树,忽然减少一块石头,但所有景物总是非常清楚。它们给我以慰藉,并把我带到陌生的国度,使我永远生活在清静的环境中。当我睁开眼睛,所有顿时消失,我仍然躺在凄凉的、由苍白的灯光照亮的集体宿舍里。我的心缩紧了,惶惶不安地倾听同学们的呼吸,害怕他们起床来揍我,惩罚我的幻想中想要逃避他们。”

吉小姆停住了,回应了马德兰在他额上印的几个吻。马德兰听见丈夫讲述少年时代的痛苦,非常激动。从这些倾诉,她对吉小姆神经质的性格有了深刻、细致的认识,发誓不辜负他的情意,要完全爱他,无微不至地体贴他。

“以后”吉小姆又接着说,“因为老是想跟吉卜赛人逃跑,所以每次外出,我都全心全意在路旁寻找自己幻想过的景物,并且相信一定能够找到,不断回想那些景物的样子。

那些景物,我不承认是出自我的想象,也许是天使向我透露的。如果有人告诉我它们只存在于我脑海里,我必定会非常悲伤。它们时时在召换我,让我去它们中间休息,答应让我永远平静地生活在它们的怀抱中。”

吉小姆又一次打住话头,显得有些犹豫,没有勇气继续讲下去。过一会儿,他好像决定供认自己所干的一件幼稚可笑的事情,羞涩而有些尴尬地低声说:“你相信吗,马德兰?我少年时经常在夜里幻想的那此景物,我一直相信是存在的。白天,同学们经常打我,我好像牢房里的囚徒,绝望地看看学校森严的围墙。夜里,我凭着想象在田野里狂奔,贪婪地呼吸野外的空气,再也看不到拳头落在自己头上,心情十分愉快。我过着两种生活,两眼都难于忘怀的生活。嗯,我的幻想不会欺骗我。我们如果去找,一定能够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找到那条怪石嶙峋的深谷,找到那个露出在宽阔、平静的河面上的小岛,因此我想去漫游,坚信总有一天能找到我幻想过的安静地方。你知道,我幻想中的地带多么美好、宁静!到了那儿!我们肯定会睡得香甜,一生远离尘世,远离所有会伤害我们的东西,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我们去找这种幸福的地方,好吗?我一定能够找到,我要对你说:我们应当去那里相爱。不要笑,马德兰,这种地方我已见过了。”

马德兰收住了笑容,两跟噙着泪水,嘴唇激动地抖动。

吉小姆的这些话,这些紧贴在她耳边说的悄悄话,感激得她热泪盈眶。吉小姆对她的爱多么强烈,对她的感情多么深沉,真是难以形容!而她却不能排除一切杂念,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这种内疚心情令她更加激动。吉小姆的话每句都说到了她心中,给了她莫大宽慰。在丈夫倾诉的过程中,她不时吻一下他的脸,被丈夫抱得酥软的身子,越来越紧地贴住他的胸部,同时用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劈柴熊熊燃烧,橙黄色的火焰暖洋洋地映照着他们。在他们身后,陌生的大卧室静静的。

“真是一个孩子,真是一个孩子。”马德兰连说两句。

“放心吧,就算你的幻想实现不了,我们也将永远相爱的。”

“我们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吉小姆执拗地问道。

马德兰淡然一笑,回答道:“因为你那些空中楼阁不能住人,亲爱的诗人。幸福在我们心中,没有必要靠碰机会去寻找。照我看,你和我都忘掉了:我们生活在一起还会有很多美好日子呢。”

看见丈夫闷闷不乐,她愉快地补充道:“以后,我们无论在哪儿都会幸福的。我轻视不幸……刚刚在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样瑟瑟发抖,也许是因为半睡半醒感到冷吧,还有这家旅店也令我莫名其妙的反感……但是进来之后,我们一边烤火一边闲聊,正像你所说的,住在这儿,在寂静包围中,我们确实很幸福。这是由于你的话消除了我的忧虑。我希望……”

听见妻子的这番话,吉小姆不快地心情立刻烟消云散。

“对,应该抱着希望,马德兰。”他说。“你瞧,咱们俩团结得那么紧密,任何力量都休想把咱们分开。”

“任何力量都别想使咱们分开。”少妇接过丈夫的话说道,“我们可以回维托耶,也可以去巴黎,或许任何别的地方,我们的爱情都不会改变……永远像刚刚这样爱我吧,我会得到宽慰。我是属于您的,听见吗,完全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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