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夜晚,马德兰偶尔听清楚了热娜薇叶芙诵读的几句话,禁不住毛骨悚然。热娜薇叶芙喜欢选择《旧约》中最为阴森可怖的段落,读着那描写血腥恐怖场面的经文,大为兴奋,声音带着抑制的狂热。她板着面孔兴奋地议论可怕的上帝———先知者们的上帝,她所知道的惟一上帝怎么发怒,怎么妒忌;讲述上帝怎样按自己的意志踏平大地,用他无情的手惩治人类和世间万物。念到有关凌迟和火刑的章节时,她有意放慢速度,以便更好地欣赏地狱的可怕,欣赏上天无情施刑时的惨叫。那本极厚的圣经中描写的以色列,经常哆哆嗦嗦地跪在它的审判者脚下。热娜薇叶芙的肉体好像感受到了那震撼犹太人的神圣颤抖,忘掉了自己,无声地哭泣;所多玛上空炽热的雨点,好像落在她的肩上。有时候,她用可怕的语言概述诵读过的经文,如耶和华一样惩罚她心目中的罪人,带着没有半丝慈悲的狂乱,痛快地把罪人投入深渊。
拷打、格杀、烧死罪人,在她看来是神圣的责任,由于她把上帝视为刽子手,他的使命就是鞭挞蔑视宗教的人们。
这种残忍的思想吓得马德兰魂不附体,脸色苍白,因为她有一年的经历需要得到上帝饶恕。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饶恕,吉小姆的爱和尊重就是这种宽恕的具体表现。但是,在平静的生活中,她听见了无情惩罚的警告。上帝是否会忘掉人们所犯过的错呢?这种疑虑像石头落在平静的水里,打乱了她心境的宁静。她展望未来,暗暗觉得不安,对面前死水般平静的舒适生活,更加充满了恐惧。这潭平静如镜的水面下,或许隐藏着深渊呢,一旦稍一刮风,就会掀起滔天巨浪,令她淹死在苦海里。热娜薇叶芙对她描绘的天国,阴森可怕的审判庭和刑室,以及刑室里垂死者的惨叫和烧焦的肉味,血淋淋的不时呈现在她眼前。以前她在寄宿学校初领圣体时,老师们告诉她,天堂是一家美妙的糖果店,里面堆满糖果,预备发给由金黄色和玫瑰色天使选中的人。
以后,她觉得自己小时候那样虔诚很幼稚可笑,就不再去教堂。现在,糖果店变成了审判庭。那些永远的糖果和二品天使永久的钥匙一样,她认为都不可靠。热娜薇叶芙这个精神有点错乱的老太婆所展示的惨象,就算没有使她对上帝产生害怕,也使她在想起过去那段生活时异常不安。她知道,热娜薇叶芙一旦知道她的过失,一定会诅咒她,用她津津乐道的那些酷刑来惩罚她。这个老太婆一生贞洁,觉得自己了不起,十分自豪,她必定会表现得铁面无情。有时,马德兰认为老太婆恶狠狠地盯住自己,就低下头,脸都有点红了,像个没有希望得到饶恕的罪人,浑身发抖。她不相信上帝,却相信命运的力量,以为那是无法逃避的。干瘪的热娜薇叶芙呆板着面孔,傲然直立在她面前,无情而残忍地冲她叫道:“你为过去的生活暗自感到不安,总有一天这种不安会锁住你的咽喉,把你勒死的!”马德兰认为,命运之神就住在诺瓦罗德,在她周围漫步,朗诵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经文。
回到卧室以后,身边只有吉小姆,马德兰还是心有余悸,情不自禁提到热娜薇叶芙在她心中造成的恐惧。
“我真像个小孩,”她不自然地笑一笑对丈夫说,“刚刚热娜薇叶芙把我吓坏了……她坐在我们身旁低声念的那些东西太可怕了。你不能让她到别的地方去读吗?”
“唔!”吉小姆爽朗地笑着答道:“那样可能会惹她生气的。她觉得,念圣经给我们听是为了挽救我们。好吧,明天我让她声音再低些儿。”
马德兰坐在床边出神,眼前又出现热娜薇叶芙诵读的那些场面,嘴唇微微发抖。
“这老太婆老是对我们提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和上帝发怒的情景,”她慢吞吞地说,“她不像普通老人那样慈祥、宽容,好像非常冷酷。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分享我们的宁静和幸福,怎么心肠那么狠呢?说实话,吉小姆,这个老太婆有时使我恐惧。”
吉小姆又哈哈大笑。
“可怜的马德兰,”他把妻子搂在怀里说,“今晚你太紧张。得了,睡觉吧,别做恶梦……热娜薇叶芙是一个疯老婆子,她那些阴冷的絮叨你不要放在心里。习惯了就好了,以前我一看见她翻开圣经就害怕;现在呢,假如听不到她那单调的、让人昏昏欲睡的絮语,反倒觉得仿佛缺少点什么……每个晚上,我们在这种沉静的环境中,听着她那颤抖的絮语,充分享受我们的爱情,不是怡然自得吗?”
“有时候确实如此,”少妇答道,“那是当我听不清楚她的话,只听到她的声音像微风在吹……但是,她诵读的经文太可怕,充满罪恶与惩罚!”
“热娜薇叶芙是个忠实的仆人,”吉小姆又说,“她处理家中的所有,令我们免掉了许多麻烦。你知道吗?她都九十多岁了,身子骨还那样硬朗,腰不弯背不驼,过一百岁还能继续干活儿。我们应当爱她,马德兰,这个老女仆一直在我们家里。”
马德兰完全没有听,而沉迷在不安的想象中。过了一会儿,她猛然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认为上天绝不会饶恕吗?”
丈夫又吃惊又难过,吻了她一下,问她为什么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她并不直接回答,喃喃说道:“热娜薇叶芙可是说呢,上天必定要用眼泪来清算人的过错,决不会饶恕。”
这样的谈话进行过好几次。这是偶然使这对年轻夫妇的心境失去平静的惟一震动。他们结婚后清静地过了四年,惟有德·里约夫妇有时登门打扰。热娜薇叶芙的哀叹并没有怎样破坏他们的幸福。非得遭到更沉重的打击,他们才会再次陷入痛苦。
吉小姆和马德兰结婚以后第五年十月初,蒂布斯陪同爱蕾娜去了巴黎。年轻的夫妇俩知道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预备在那间宁静的大厅里度过冬天;他们已经在那儿十分平静地度过了四个严冬。夫妇俩讨论过去巴黎布洛涅街的小公馆小住一段时间,但像过去一样,议论来议论去还是决定第二年再去。两个人都认为没有必要离开维托耶,直到一月份,整整两个月没有出门。逐渐成长的小女儿在身旁吵闹,更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欢乐。他们深深地沉睡于异常平静的生活中,期望一辈子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