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爱讽刺嘲笑的人和精神不正常的德·维亚尔格先生之间,曾经存在某种好感,即老年人之间那种友谊。两个人都轻视一切,看破红尘。化学家认为自己发现了“有而若无,实而若虚”的境界,聋子则认为透过假面具发现人类原来是淫秽的畜生。德·维亚尔格先生活着时,德·里约先生是惟一时常光顾他的实验室的人,两个人在里头一呆就是一整天。化学家的自杀,他的老朋友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三个月以后访问诺瓦罗德时丝毫不悲伤。与以往不同的是,那次他把妻子和陪伴她的几个小青年带来了。

吉小姆和马德兰结婚几个月之后,爱蕾娜带来了她新近征服的一个小情人。那是维托耶镇上的一位小青年,她养在家中,为自己在乡间度假增加乐趣。小伙子名叫蒂布斯·鲁亚尔。他觉得自己的姓有些丢人,而对自己的名字很感到自豪。这位蒂布斯先生的父亲当过牲口贩子,也许为他积攒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因此他野心勃勃,认为呆在维托耶太无聊,想去巴黎闯一番事业。这家伙善于攀龙附凤,为人奸诈狡猾,只要有利可图,什么卑鄙勾当都干,并且对自己的本事深信不疑。这种风流浪子,都抱有成为百万富翁的野心,而最后总能如愿以偿。德·里约夫人把蒂布斯看作一个俯首贴耳的玩物弄到手,以为像过去一样,这回打交道的仍旧是个普通孩子。事实上,这个孩子坏透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外表上装得无知、羞怯。爱蕾娜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制服她的人。蒂布斯好像是冒冒失失投入了她的怀抱,事实上是盘算已久的。他觉得,和这样一个女人攀上关系,巧妙地加以利用,就可以去巴黎;一旦到了巴黎,通过她的关系,一切门路都能够畅通无阻。他尽量满足爱蕾娜的淫欲,成为她不能缺少的人,等到以后把她像俯首贴耳的奴隶控制在手里,就可以软硬兼施,使她充当自己飞黄腾达的工具。

假如不是抱着这种打算,第一次约会他就会当场羞辱爱蕾娜。这个趣味低级下流、却开口闭口谈论理想的女人,在他眼中是个可笑的俗物。每当离开她的怀抱,他都感觉一阵阵恶心,但他很有点勇气,哪怕看到污水沟里有一枚小小的硬币,也会跳下去捞的。

德·里约夫人被这个小青年迷住了。小伙子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给她灌迷魂汤,在她眼前装得少有的顺从。像这么一个天真烂漫并且又富有色情刺激的孩子,爱蕾娜还从未遇到过,因而对他爱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她的丈夫不得不随时留神,免得碰见他们抱在一起。她好像领着一条小狗,随时随地把蒂布斯带在身边,用娇嘀嘀的声音呼喊他,用多情的眼光抚爱他。蒂布斯被爱蕾娜带到诺瓦罗德,认为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效劳。他和吉小姆同过学,是欺辱吉小姆最厉害的打手之一,年纪比吉小姆小两三岁,利用吉小姆认为自己矮人一截的恐惧心理,时常揍这个比自己大的同学,从其中享受作恶的乐趣。现在,他对自己小时候犯的错误追悔莫及,从中得到一条教训:只能欺侮穷人,欺侮那些自己以后用不着的人。在认识爱蕾娜以前,他就挖空心思想来诺瓦罗德拜访,可惜没有人推荐。吉小姆看见他爱答不理,但他呢,跟着爱蕾娜一跨进大门,就对以前受他欺侮的老同学低声下气,左一个德·维亚尔格,右一个德·维亚尔格喊得亲热极了,把贵族标志的德字发得尤其重,和过去恶狠狠地叫“私生子”那个外号同样重,他的打算是:和这些富人、贵族建立密切联系,自己便能在维托耶露脸。他巴不得能利用吉小姆和马德兰,以求以后平步青云。他想,假如能把马德兰勾引到手,便有两个女人给他当垫脚石。他妄想利用这两个女人的争风吃醋,引发她们的热情,高价抛售自己的爱情,可是马德兰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才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

年轻的夫妇俩看到蒂布斯·鲁亚尔来到诺瓦罗德,十分反感。这个天生诡计多端的人,事实上仍然是个笨拙的乡巴佬,愚蠢地居高自傲,使吉小姆实在难以忍受。他自命不凡,居然踌躇满志地与吉小姆称兄道弟,吉小姆恨不得将他赶出大门;如果不是怕引发一场风波,连累德·里约先生,肯定叫他滚走了。年轻的夫妇俩尽力克制自己,让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呆在家中。再说,他们相亲相爱地沉溺于平静的生活,并没太把几个客人放到心上,房门一关就将他们忘到了脑后。

每星期日晚饭后,德·里约一家三口子总是要来诺瓦罗德。爱蕾娜挽着蒂布斯的胳膊先走进大门,德·里约先生跟在后面,一副严肃、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和主人打过招呼之后,三个人便去花园,在绿荫环抱里坐下,夫人表现得无精打采,小伙子毕恭毕敬地大献殷勤,坐在他们对面的丈夫则微闭着眼睛,观察他们俩的一举一动。有时候,蒂布斯露出虚伪,阴冷的微笑,没长胡须的嘴唇上显出几条皱纹。透过那笑容,德·里约先生看出,他是个卑鄙无耻、不怀好意的家伙。他的观察能力告诉他,妻子落到了一个能够摆布她的人手里,有一天非挨揍不可。这场悲剧的前景看来很吸引人,德·里约先生想象着这对俗物未来的争吵,已经从中得到乐趣。他似乎看到小伙子那双抚爱的手有着锋利的爪子,期望他的利爪抓进爱蕾娜的脖子,痛得她鬼哭狼嚎。爱蕾娜一定会受到惩罚,那是罪有应得;她吞下了那许多小青年的肉,活该卑躬屈节地跪在这个小青年脚下颤抖。德·里约先生冷眼观察,盼望命运碰巧赐予的复仇机会早日实现。有时候,看到牲口贩子的儿子那张冷酷但装得温顺的脸孔,他自己也为之胆颤。他和蔼可亲地对待他,照顾他,好像对待一条恶狗,训练他去咬人。

德·里约夫人的风流韵事,马德兰有所耳闻,每次见到这个女人,总有点迷惑:如此沉溺于色情的女人,怎能平静地生活呢?心里这样想,就难免觉得眼前是个怪物,是一个病态、反常的坏女人。由于马德兰性格纯真、沉静,绝对不肯接受暖昧的处境。假如说她曾一度陷入泥坑,那是偶然的,以后好长时间总是为自己的失足痛心疾首。她有自尊心,因为通奸带来的打击和创伤忍受不了,而需要活在充满尊严和安宁的环境下,生活在可以昂起头做人的气氛中。每次看着爱蕾娜,她就想,这个女人把情人藏在被子里时,会多么担惊受怕!马德兰不是个热衷于情欲的女人,不清楚通奸为何会有那般富有刺激的魅力。在她心里,通奸只会带来痛苦,让自己在丈夫面前害怕、惭愧。情人的吻太多是无情的吻;一个男人对你恼怒,另一个男人对你温存,生活怎能得到一刻的平静?马德兰向来襟怀坦白,绝对不会接受这种不顾廉耻、自欺欺人的生活,稍微不痛快就会反抗。只有那种软弱的性格、没有骨气的身体,才经不住诱惑,最终在忧虑中挖一个舒适的洞,心甘情愿躺在里头。马德兰看着爱蕾娜胖得油光发亮的脸,暗暗说:“除了吉小姆,我宁愿自杀,也决不再委身于另外的男人。”

整整这一年,三个客人时常光顾诺瓦罗德。蒂布斯的父亲一定不准儿子离开维托耶,而把他送到了一位律师家。蒂布斯不能跟情妇去巴黎,十分苦恼。爱蕾娜见他茶饭不思,很受感动,这年冬天两次来乡间小住了几个月;一到开春,更加心急火燎的赶了来,整天和他鬼混。她再也找不到比这个小伙子更能满足自己的情人。蒂布斯呢,已经开始厌恶她,当她十二月份赶到乡下来时,真想不理她,想到她那令人恶心的吻就发愁。和这个能够做他母亲的女人整整私通了一年,半丝好处也没捞着,不用提多恼火,要不是牲口贩子中风暴卒,他非得揍这个女人一顿,然后一切两断才解气。

父亲死后半个月后,小鲁亚尔便跟着爱蕾娜动身去巴黎。在火车上,他表现得前所未有低心下首、温存体贴。坐在对面的德·里约先生半闭双眼盯着这对情人。

德·里约夫妇不来打扰的时候,特别是漫长的冬夜,吉小姆和马德兰就与热娜薇叶芙在一块,热娜薇叶芙与他们是完全平等的,吃饭同桌,住一样的房子。她已年近九十,身体还挺得笔直,只是比过去更干瘦了,思想还是那么狂热、阴暗;鼻子皱缩了,嘴也干瘪了,毫无表情的脸皱巴巴的,显出一条条阴影,看上去好像戴了副阴森可怖的面具。晚上,活儿一做完,她就来到年轻夫妇呆的餐厅,随身带上一本书脊用铁皮加固的《圣经》,摊开在她面前,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声朗读经文,一读就是几个钟头,口中念念有词,只有在翻一页时才停顿一下。寂静中,她那嗡嗡的声音好像在念追思亡灵的祭文,又好像一声声低沉的叹息,好像波浪单调的絮语;听起来,似乎是黢黑的天花板发出来的,整个大厅仿佛在这声音中瑟瑟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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