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一月中旬,吉小姆去了一趟芒特。那儿有一笔息金,他未能找到人代办,不得不亲自跑一次,天黑前赶不回来。他乘坐轻便马车出发时,告诉马德兰要夜里大约十一点才能回来。少妇在热娜薇叶芙陪伴下等待他。

晚餐后收拾完餐桌,老教徒像平常一样摊开圣经,东念一句,西念一句。十点钟左右,她翻到一篇感人的诗,诗中描述一个犯罪的女人把芬芳的油洒在耶稣脚上,耶稣饶恕了她的罪行,让她去安静地生活。老太婆很少朗诵《新约》中的段落。这段赎罪的经文,这段美妙感人、劝人改恶从善的诗篇,和她那狂热、阴暗的思想明显是格格不入的。这天晚上,不知是信手翻到这段大慈大悲的经文,还是受到某个模糊不清、没有意识到的想法鼓励,她竟然用平静的、几乎是温和的的声音,诵读了马利亚—马德兰的故事。

餐厅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热娜薇叶芙的声音念道:“城里有个女子一向淫乱,获知耶稣在法利赛人家用餐,她就携了满满一罐香油,叩见我主热泪潸然,热泪簌簌掉落在我主脚上,女子撩发一一擦净,又用香油轻轻涂抹……”

热娜薇叶芙慢慢地诵读着,如泣如诉,声音越来越高。

马德兰一直尽可能不听她诵读,和这个老太婆在一同度过一个晚上,她从一开始就战战兢兢,蜷缩在壁炉旁一个角落里,捧一本书,集中精神阅读,焦急地希望吉小姆早点回来;无意中偶尔听见老太婆念的几句话,吓得心咚咚乱跳。

但是,当热娜薇叶芙念到这个女人悔过自新。受到耶稣宽恕的故事时,她抬起头,开始激动不已地聆听。

老太婆念完一段又一段,马德兰觉得那本厚厚的圣经里说的好像是她自己。那充满悔恨和虔敬的诗篇,不正是她的写照吗?她也跪下悔罪过,吉小姆饶恕了她。她倾听着,心底里发出深沉的叹息———内疚和希望的慨叹。随着故事的进展,一种难以描述的柔情渐渐渗透了她的心灵。她听得细致,一句也不漏掉,热切地期待着耶稣最后说什么。终于,慈悲的天主告诉她,只要怀着深沉的爱,用眼泪洗涤自己的灵魂,就会尝到赎罪的喜悦。她联想到以前那段生活,联想到和雅克的关系。在这以前,雅克的回忆还不时在她心里引起骚动,现在仅唤起愧悔的感情了。那段爱情早已化成灰烬,现在被慈悲的风刮得无影无踪了。她和圣经中那个与她同名的女子一样,可以生活在沙漠之内,怀着爱涤除心灵上的罪恶。这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赦罪。平日,热娜薇叶芙诵读圣经时,她觉得那声音似乎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魔发出来的,威胁要对她进行可怕的惩治;此时听到的却是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在告诉她,她的罪过已经被忘记,她会得到最大的幸福。

当老太婆念到:“慈悲的主对女子说:‘我饶恕你的罪恶。’”马德兰露出十分愉快的微笑,两眼噙着热泪,掩盖不住心头的幸福。

“这是个很美的故事,”她对热娜薇叶芙说,“我听了很高兴,以后经常给我念念吧。”

老太婆猛然一抬头,冷冷地打量她一眼,没有吭声。马德兰对《新约》中这篇动人的诗感兴趣,看来她既惊讶又难过。

“你平时念的那些章节太凄惨,这一篇我十分喜欢。”马德兰又说。“你看,宽恕和得到宽恕都是美好的。这是那女人和耶稣告诉我们的。”

热娜薇叶芙一下子站起来。她对少妇激动的口气十分反感,两眼闪着寒光,将圣经啪的一合,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叫道:“上帝绝不会饶恕!”

这句可怕的话,这句气势汹汹、充满狂热的话,这句否定所有慈悲心肠的咒语,使马德兰害怕,好像一件铅制的大衣又沉重地套紧在她身体。她刚刚爬出深渊,热娜薇叶芙又横蛮地把她推了下去。上天绝对不会宽恕,而她却愚蠢地幻想耶稣会慈悲为怀。马德兰确实绝望了。“我怕什么,”她竭力让自己镇静,“这是个疯老婆子。”想是这样想,将会受到惩罚的预感已使她乱了方寸,不由得胆怯地向四周打量一眼。在昏黄的灯光和壁炉的火光映照下,餐厅静悄悄的。四周的一切,包括这冬夜深沉的寂静和朦胧的灯光,好像隐藏着神秘莫测的灾祸。

热娜薇叶芙走到窗口前。

“吉小姆回来了。”她说完回到屋子当间。

窗户上红光闪闪,一辆马车辚辚驶入院子,停在台阶下。几分钟前,马德兰那么焦急地盼丈夫回来,现在却没有跑去迎接,而是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地望望门口,一颗心莫名其妙地咚咚乱跳,充满了悲哀。

吉小姆疯了似的急冲冲跑进来。他欣喜若狂,摘掉帽子,远远地往桌子上一扔,擦一把汗,即便外面很冷。他不停地来回走动,最后在马德兰面前停住,喘息方安,冲着她问道:“你猜我在芒特遇上了谁?”她恨不得立即把秘密告诉妻子。

少妇仍然坐着,没有应答。丈夫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她十分惊奇,几乎感到害怕。

“啊!”吉小姆又说,“你猜呀,好好猜一猜……想你猜一千遍也猜不着!”

“没法猜。”马德兰终于开了口。“我们可没有什么朋友,见了面值得让你这么高兴。”

“你错啦!我真还遇到一个朋友,惟一的、最好的朋友!”

“一位朋友……”马德兰隐隐感到惧恐。

吉小姆心里的喜讯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抓住妻子双手,得意非凡地嚷道:“我遇上了雅克!”

马德兰没有惊叫,也没有动,顿时面色如灰。

“不可能,”她低声说道,“雅克早死了。”

“哎!不,他没有死。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细细告诉你吧……在芒特车站见到他,我真吓坏了哩,认为他是个鬼。”

吉小姆说完,孩子似的乐了,松开马德兰的手。那双手落在少妇膝上,一动不动。马德兰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灵魂已经出窍。这时她就是想要逃走,也迈不动脚。她木头般坐着,耳边确实重响着热娜薇叶芙的那句恶狠狠的话:“上帝绝不会宽恕!”确实,上帝不会宽恕。她的感觉是对的,灾祸始终在她身边围绕,就要掐住她的喉咙。她愣怔地张望四壁,仿佛不认识这家餐厅,脑海里嗡嗡直响,觉得四周静得可怕。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信奉亲教的老太婆身上。心中想:“祸根就是这个老太婆,是她复活了雅克,让他出现在吉小姆和我中间。”

吉小姆只顾高兴,什么也没察觉到,走到热娜薇叶芙身边,吩咐说:“应该去收拾一下那个蓝色卧室。”

“雅克明天来?”老太婆问道。在她的记忆中,雅克仍旧是个小男孩。

马德兰在颓废中听到这个问题,最后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椅子靠背。

“他明天来干什么?”她结巴道,声音十分激动。“他不会来的……在芒特已经见过吉小姆,还来干什么?他一定去巴黎了,是吗?……他也许公务在身,还有许多朋友要拜访。”

马德兰吞吞吐吐,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吉小姆高兴地大笑:“雅克就在门外,说话就进来了!你想吧,我怎么能放他走……他正在帮助卸马哩!马受了伤,路糟糕极了,加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说完,他跑到窗口叫道:“喂!雅克,快些!”

漆黑的院子里一个洪亮的声音答道:“来了!来了!”

这声音像一块铁猛砸在马德兰胸口。她重新跌倒在椅子里,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叹息,就好像临死前喘气一样。唉!她真恨不得立刻死去!雅克一进来,她说什么呢?这情同手足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现在的丈夫,一个是她过去的情人,在他们面前她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呢?一想到马上面临的场面,她几乎疯了。等会儿,她惟有用双手捂住脸,疯狂而痛苦地嚎啕大哭,而雅克和吉小姆都会厌恶地走开;她跪在地上,不顾一切朝他们爬去。她再也不能投进丈夫的怀抱: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好像一条鸿沟横在这两个从小就亲如兄弟的男人中间。多么令人绝望!对马德兰来讲,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使人焦急不安。她两眼盯住门口,稍有响动就立即把头低下,生怕看到雅克。这等候的场面只不过持续了一分钟,却包含了一生一世的全部痛苦。

吉小姆继续兴奋地来回走动,但是终于注意到妻子脸色惨白。

“你怎么啦?”她走到妻子身旁问道。

“不知道怎么搞的,”马德兰低声道,“晚饭后我一直觉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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