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富裕而平静,夫妻俩展望将来,没有什么忧虑。四年内,他们高枕无忧,沉溺在幸福之中。吉小姆如痴似醉,惟妻子的意志是从而感到心满意足。有时候,他对妻子说:“我们家你是男人,马德兰。”马德兰忙亲吻一下丈夫。自己的气质竟然产生了这么大影响,这是她始料未及的,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们常常一人牵着小露茜一只手,一起去花园散步,谁见了不觉得他们是开心、无忧无虑的一对儿!孩子是他们之间的纽带,每当她不在身边时,吉小姆陪同马德兰散步,总是有些不安,但他随着妻子迈着缓缓的脚步,是那样多情,脸上挂着笑容,也看不出有什么心事。

婚后几年开始,家里较少来客人。夫妻俩认识的人很少,也不愿意交朋友,因为他们不喜欢陌生的面孔。来得勤点的是几个邻居,其中有德·里约先生和夫人。老两口一般冬天住在巴黎,开春才来维托耶。德·里约先生以前是吉小姆父亲最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位高个子老头儿,一副贵族派头,呆板的面孔显出嘲讽的神色,苍白的嘴唇上偶尔会掠过一丝狡黠的,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笑容,耳朵几乎全聋了,失去的这份感官功能便全部转移到了目光上,最小的东西,就算在身后,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总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保持着高傲的样子,只是略撇一下嘴,那是表示看见了或是听到了。他每次进来就往沙发里一坐,几个小时不动窝儿,也从来不说一句话,像是在沉思,头倚在沙发靠背上,一张脸老是板着,眼睛半闭,好像睡着了。事实上,他在密切注意别人交谈,观察说话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在他这儿一种奇特的消遣途径,从这种消遣中可以得到极大的乐趣;通过察言观色,可以捕捉谈话人各种肮脏、丑恶的思想。但是,交谈的人时常把他看成泥塑木雕的角色,以为最重大的秘密在他面前议论,也不需有任何顾虑。人家的笑容以及高尚、风趣的表情,这老头儿从来不留意,他看到的全是一副副怪相。看!那一张张面孔突然抖动起来了,显得那样疯狂,多么滑稽可笑!两个人当着他的面交谈,无异于两头野兽龇牙咧嘴互相撕咬,他好奇地在一旁观察。“最终会谁吃掉谁呢?”他想。对他心里的“面部怪相”不断进行观察研究的这门学问,令他对人类的蔑视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由于耳聋而变得性格乖张———这一点他自然不肯承认———他有时觉得自己幸好聋了,这样能够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观察别人。他对自己的出身所抱的自豪感,变成了冷酷无情的讽刺,在他看来,四周的芸芸众生都是可怜而又可笑的俗物,好像野狗一样在污泥浊水里乱窜,遇到鞭子就趴在地上,在垃圾堆中找到一根骨头就你抢我夺。他为了对别人各种各样不安分的表情表示抗议,整天摆出一副冷漠而高傲的面孔,看见别人猥陋的表情觉得开心,而又不屑于和这些低俗之辈生气,只是尖声发出冷笑。

但是,德·里约先生对吉小姆夫妇俩却怀着有几分友谊,不过并没有抛弃讽刺的好奇心。每次来到诺瓦罗德,他总是带有几分怜悯观察他的年轻朋友,注意到他完全拜倒在马德兰脚下。男人对女人俯首贴耳,在这老头儿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不过另一方面,这对夫妇很少参加聊天,他们的面孔相对来讲是平静的,这使得德·里约先生以为,这夫妇俩是他所遇到的最理智的人,所以乐于来看他们。他的受害者,即他时常观察和热嘲冷讽的对象,是他自己的妻子。

一般陪同德·里约先生来诺瓦罗德的爱蕾娜·德·里约,四十出头,是个身材矮小,胖得像一个圆球的女人,黄色的头发干涩得没有一丝光泽,而最令她绝望的,是那原本圆得像个球的体形,还越来越发福。这位夫人就像一个显得老态的洋娃娃,偏偏又矫揉造作,喜欢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掌握着一整套撅嘴、丢眼色、微笑的功夫,好像演奏一件得心应手的乐器一样应用面部的表情,其优美和谐,谁看见了都会神魂颠倒。她从来不令自己的面部平静片刻,根据不同的需要,或进攻,或自卫,时而把头一低,现出扫兴的模样;有时昂首望天,装得满腔激情,诗兴大发;有时又把头一偏,轻摇慢晃,显得闲哉悠哉。只是年龄不饶人,圆滚滚的身体越来越肥胖,脸上的皱纹也一天天增多,为此她使出了浑身解数,脂粉香水从来不小气,紧身褡箍得喘不过气来,认为这样就可以保住青春。以上这些只不过有些令人发笑罢了,更有甚者,这位可爱的夫人还有各种恶习。她把丈夫看作木头人,与他结婚,只不过是为自己跻身于上流社会找件摆设,私底下以为爱上他原本是不得已的。“你去尝尝与不理解你的男人相爱的味道吧!”有时,她对要好的女士这么说,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幸的、得不到理解的女人。事实上,她寻找安慰的办法多着呢。装作满肚子情话不能对丈夫说,又不愿白白浪费,就去找愿意洗耳恭听的男人讲。她选择的情人都是细皮嫩肉的小青年,最大的不超过十八岁,最多二十岁。胆子再大些的话,连中学生她也会勾引的,由于她喜欢在少年身上发泄情欲,寻找见不得人的欢娱,从他们还不够结实的胳膊无力的拥抱中,得到新奇的快感,同时将男盗女娼的一套教给他们。她专爱哆声哆气引诱男孩子吻她。那种吻怯生生的,只那么轻轻一碰。怪舒服哩。德·里约夫人时常招引五六个少年在家里,藏到床底下,衣柜里,藏在一切可以藏匿的地方。身旁总是围着五六个俯首贴耳的小情人,她才感觉幸福。很快就把这批小情人弄得一个个精疲力竭,不超过半个月又换一批新的。所以,她身边的情人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不明真相的人还认为她是个女教师,身边老跟着一群学生呢。她无论在哪儿,从未缺少仰慕者,在那班期望找个已婚妇女作情人的愚蠢的小青年中,随时随地都能够物色几个。她已经四十出头,却装得如同个小姑娘;白白胖胖的一身肉已没有多少新鲜感,成年男人望而却步,对十五六岁的小青年,却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爱蕾娜在丈夫眼中,不啻是架稀奇的小机器。德·里约先生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娶了她,假如知道她会给自己带来烦恼,早在结婚后的第二天就把她赶出了大门。这个卖弄风情的女人那套面部表情的做功,使他非常高兴。他时常研究这架机器神秘的齿轮,就研究爱蕾娜的嘴唇和眼睛部位。那张惨白的、涂脂抹粉的脸,没有片刻歇息过,不是眨眼,就是撅嘴,无声地变幻莫测。在德·里约先生看来,这娘儿们几乎是位可悲可叹的演员。经过对妻子的长期观察,德·里约先生认定,人类是由没有头脑的、蹩脚的木偶组成的。面前这个木偶已开始现出老态,脸上充满了皱纹,所做出的各种怪相流露出畜生般不知耻辱的愚蠢欲望,他忍不住抽她几鞭子。但研究和蔑视她是一件乐事,从中可以得到消遣。在他眼中,妻子与禽畜无异,她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就像猫发情一样,使他无动于衷。他是一个看重声誉的人,对这么一个下流女人的丑事不屑于干涉,而用极其蔑视和无情嘲弄的态度,任凭一批又一批小青年出入于妻子的卧室。他这么容忍在自己家里发生男盗女娼的勾当,把淫乱、私通当成自然而普通的事情予以认可,好像是有意显示他对人类的轻视,对现有的一切道德准则的否定。他那含有无情嘲讽的沉默和微笑好像是说:“世界本是个龌龊的污泥坑,我掉进了这个坑里,就必须在里面生活下去。”

爱蕾娜倒不避讳丈夫,时常当他的面亲亲热热地用“你”称呼情人,心想他反正听不到。其实,那个你字德·里约先生从她嘴唇的动作就能够看出来。对那些小青年,他总是以礼相待,观赏他们慌乱的神情,迫使他们贴着他的耳朵叫一些亲切的话。每个月挤满他家客厅的都是新面孔,他绝对不会流露出半点惊奇,而将刻毒的嘲讽藏在心里,慈父般乐呵呵地对爱雷娜的“寄宿生”们表示欢迎,探问他们的年龄和学习状况。“我们喜欢孩子。”他时常友好而嘲讽地对小青年们说。当小青年们离开时,他还抱怨他们扔下两个老人。有一天,看见来的人不太多,他甚至给妻子找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不过那小伙子是个驼背,立即被爱蕾娜打发走了。有时候,德·里约先生也表现得十分不近人情。比如一天上午,他猛然闯进爱蕾娜的卧室,和她东拉西扯谈了一个小时,弄得她如坐针毡,藏到被窝里的几个无知小青年几乎给闷死了。维托耶人都说德·里约先生是一个受愚弄的丈夫,这说法还传遍了周围几座小镇。德·里约先生呢,就算当场发现妻子和一个逃学的中学生鬼混,也只是冷淡而有礼貌地对那个小情人说:“啊!先生,年纪这么青,又是自愿来的,想必很有点儿勇气口罗!”捉奸他是绝不会干的,而决定装得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直保持着一副高傲、平静的样子。爱蕾娜愚蠢地以为他真是个大蠢蛋,什么也没觉察到,这使他大为高兴。他总是装得十分宽厚,彬彬有礼地伸出利爪,抓得让对方流血,像一个美食家品味自己对妻子说的双关语。他的双关语之尖酸刻薄,只有他自己体会得到。事实上,德·里约先生是在试验对人类的轻视可以达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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