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遇见吉小姆时,正想搬走,另外找一间小寓所,自己买些家具。那家公寓人来人往,住的又都是大学生与一些不三不四的姑娘,随时都可能有人粗鲁地向她调情,令她痛苦地回想起自己的失足。一旦搬了住所,她想利用刺绣、手艺揽活儿干,再加上两千法郎存款,生活可以确保无忧。
对于未来,她隐约有些不安,感到抱定决心独身生活,一定会遇到不平。她虽然发誓要坚强,但有时还是避免不了空虚、烦恼,特别是夜里,颓废之中,各种意志薄弱的可耻想法,会突然涌上心头。
吉小姆到达那天晚上,马德兰在楼梯上遇见他。小伙子连忙靠墙而立,毕恭毕敬给她让路。这种态度使她又紧张又惊讶。平时,迎面过来的男房客总是差点要踩到她的脚,满嘴的烟味直冲她脸上。她看见吉小姆进了隔壁房间,与她的房间只隔一层薄薄的板壁,夜里躺到床上,禁不住侧耳倾听陌生的邻居来回走路的声音。
吉小姆在楼梯上虽然十分恭敬,但已经把女邻居光润的皮肤和栗色的秀发看到眼里。他夜里之所以在房间里走了很久,是由于一墙之隔躺着个女人,心里很不安心;马德兰翻身时发出的嘎吱声,都听得十分清楚。
第二天再见面时,两个年轻人彼此笑了笑,态度很自然。马德兰对这个温文尔雅的小伙子轻易地表现出好感,认为与他相处不会有什么危险。在她眼中,吉小姆还没能完全脱却幼稚,假如他胆敢调情,就狠狠教训他一顿,一定就会乖乖地有所收敛。马德兰相信自己的毅力。肯定能信守独身的誓言。以后几天,她接受吉小姆的请求,和他手挽手去外面散步。散步回来,她去过小伙子房间,小伙子也来过她房间,并没有说过一句多情的话,也没有一个挑逗的眼神。他们以刚结识的朋友相处,双方都还十分约束,但相互有着奇妙的吸引力。
实际上,两个人都有些乱了方寸,夜里在各自床上倾听隔壁的声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是还把握不准扰乱心灵的是什么感情。马德兰觉得对方爱上了自己,心里美滋滋有些陶醉,但肯定自己并没有爱上对方。说实话,她还未尝过真正的爱情的感觉,第一次和雅克的关系有点太突然,只有从吉小姆的种种殷勤表示才领略到无穷的乐趣。她的心不禁逐渐向吉小姆靠拢,对他产生了好感,而好感又变成了柔情;尽管有时还考虑自己的伤痛,但尽量把那痛心的回忆抛开,而一心思念新结识的朋友。原来那个性格火热的男人的情欲使她惊恐;眼前这个神经质的男人温柔的爱情,在她心里激起绵绵情意,逐渐削弱了她的意志。至于吉小姆,他原来生活在幻想之中,当然深深爱上了平生遇到的第一个女人。这是注定的。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考虑这女人是哪里来的。是她先冲他微笑,而那微笑足够使他拜倒在她脚下,甚至把生命献给她。这次刚上巴黎就遇上一位情人,他真是又惊又喜,急于要把自己的心向对方打开。他的心封闭了那么久,里面压抑着多少激情啊!他还没有力量拥抱马德兰,但已觉得马德兰是属于他的。
两个年轻人这样过了一礼拜。吉小姆极少出去,对巴黎怀有一种畏惧感。来之前父亲告诉了他几家大旅店的住址,他完全不敢登门,而躲到卢森堡公园后面,住在这个安静的街区中心。现在他因此感到庆幸,在这里爱情在等待他。他恨不得把马德兰带回乡下,离巴黎远远的。这倒不是由于促使马德兰尽快投入他的怀抱,而是因为他喜欢乡间生活,渴望和马德兰一起去树荫下散步。马德兰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同意去乡下,最后勉强答应去郊区一家小餐馆吃晚饭。那家小餐馆就是维利埃尔饭店,在那儿她终于委身于吉小姆了。
第二天回到巴黎,这对情人都有点昏头昏脑,有时彼此忘了用“你”相称,甚至有点约束,颇不自在。彼此是朋友时,却没有这个感觉。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回到过去那家公寓后,他们不想住在一起,由于一天前他们几乎还像陌路人似的。吉小姆晓得,假如让马德兰和自己同居,侍者们的一个眼色都会使他难为情。于是,他们那天晚上就搬去了附近另一家公寓。吉小姆想,现在马德兰属于他了,他要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人占有她。
他好像准备马上结婚似的,跑到父亲为他开立户头的那家银行,打听什么地方可以买到一所小房子。银行告诉他,布洛涅街有座单独的小房子要出售。他急忙跑去看那座房子,当场买下,立刻叫人铺上地毯,几天之内连家具也购买齐全,不到一星期,一切都已安排完好。一天晚上,他抓紧马德兰的双手,问她是否愿意作他的妻子。
在维利埃尔过了那一夜以后,吉小姆一直像个尽力求得欢心的未婚夫。每天下午跑到马德兰房间里看她,呆一会儿又悄悄离去。现在马德兰听到他的问题,非常感动,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他们像新婚圆房一样,搬到了布洛涅街的小楼。这天晚上实际上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两个人好像都忘记了已经偶然一块住了一夜,好像头一回合欢。多么甜密、幸福的夜晚啊!这对情人以为过去永远消逝了,他们的结合纯洁而牢固,肯定会白头偕老。
他们在小楼里生活了半年,与世隔绝,很少出去。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幸福的梦。两个人沉溺在爱情之中,再也不把彼此相爱之前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为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困扰,简直生活在仙境,心满意足,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扰他们的宁静和幸福。新居的几间屋子都不大,铺着地毯,裱着浅色糊墙纸,的确是个可爱的隐庇所,与外界隔绝,清静宜人。还有个花园,很小一块地方,冬日晴朗的下午,他们在那里互诉衷肠,忘掉了寒冷,忘掉了一切。
马德兰真有初世之生之感。她说不清楚自己是否爱吉小姆,只是从他身上感觉到无限柔情。她迷醉在这柔情之中,无忧无虑,心灵的创伤完全愈合了,过去令她心碎的情绪波动和焦躁心情统统消失了。她心头暖洋洋的,在炽热而又缠绵、平稳的感情中得到了休息,什么也不想,如同一个发过高烧还很虚弱的病人,正处于恢复期,整个人懒洋洋的,但十分舒服,如痴似醉,不能控制,对帮助自己摆脱了焦苦的人,充满了感激之情。最令她感动的,不是吉小姆疯狂的拥抱,由于她的感官一般处于平静状态,她的吻所表现的,更多的是母性的爱而不是情欲。最令她感动的,是吉小姆对她十分尊重,庄严地把她当成合法妻子。这令她在自己眼里恢复了尊严,觉得自己仿佛是从母亲的怀抱直接投入了丈夫的怀抱。因为过去的耻辱而产生的这种幻觉,满足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得到安慰,不再有任何羞耻感。她终于可以自豪地作人了。过去的创伤已完全平复,不再流血。正是这一点令她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柔情,达到了心灵的平静,产生了美好的期望。
吉小姆仿佛生活在天上,童年和少年时代可爱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在学校里,每当受到同学们的拳打脚踢,他就幻想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偏僻地方,一个人幸福地生活,悠闲自在,不受人欺负,有一个善良、温柔的仙女永远陪伴、抚爱他。后来,当他长到十八岁,一种模糊的欲望时常引起骚动不安。每当这时,他便跑到花园的树荫下或清泉旁,重温过去的想象,只是情人取代了仙女。她怀有这个幻想,漫游在山林之间,在山路的每一个拐弯处,都希望会出现自己向往的人儿。马德兰就是那个善良、温柔的仙女,便是他梦寐以求的情人。正是在以前所幻想的那种环境里,他得到了马德兰,远离尘世的吵闹,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的欢娱。在吉小姆心中,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远离尘世,不担心会受到任何伤害,心里充满柔情和安静,身旁只有一个女人,尽情地享受这个女人的美貌和爱情。这种生活令他痛苦的青年时代得到慰籍;在这之前他没有得到任何爱。父亲那么傲慢,嘲笑一切;老太婆热娜薇叶芙信教入迷,她的抚爱给他带来的只是恐惧;尽管有一位情同手足的朋友,但也不足以平负他心头爱的冲动。除了这些,就是不能忍受的欺辱,苦难的童年,被放逐的少年,还有令他强烈渴望树荫和绝对清静的无穷忧愁,以及在极其幽静的环境中备受伤害的身心所陷入的颓废。因此,他好像一个疲劳而吓破了胆的人,在马德兰的怀里获得了休息和庇护。他的所有快乐都来自于平静。在他的想象中,目前这种平静生活永远不会完结,他获得了永恒的享受———永恒地躺到年轻情人的怀抱里,就好像一般人永恒地长眠于地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