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年轻情侣互相给予的,安慰多于爱情。好像是命运安排他们走到一块,让他们相互揩净伤口的血迹。他们都期望得到休息,一起领略平静而幸福的时光;他们在一起倾吐爱情,就像是相互表示感谢一样。两个人如饥似渴,贪心地只顾眼前的享受,好像仅仅在相遇之后,才开始尝到人间生活的滋味。倾诉不完的衷曲,以前的事情却都只字不得。彼此相识之前马德兰有何经历,吉小姆不再放到心上;马德兰也不像普通情妇,连想也没想到要盘问吉小姆过去的生活。

他们只求相拥在一起,一起笑,一起乐,好像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既不留恋过去,也不为未来担心。

有一天,马德兰听说洛布里松去世了,只说了一句:“那是一个缺德的家伙。”

对这个消息,她完全不在乎,吉小姆更是不感兴趣。维托耶来了信,吉小姆看一眼就往抽屉里一塞,马德兰从来不询问信的内容。这么生活了半年,彼此仍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两个人彼此相爱,但却没有寻求相互了解。

梦忽然结束了。

一天上午,吉小姆去银行了,马德兰闷得慌,拿了柜子上一本相册翻起来。这本相册她没看见过,是吉小姆昨天晚上在一个箱子里找到的,里面仅有三张照片:一张吉小姆父亲的,一张热娜薇叶芙的,还有一张照片是吉小姆的朋友雅克的。

一看到雅克的照片,马德兰暗自惊叫一声,托着翻开的相册的手颤动起来。她惊恐万状地凝视着雅克带笑的脸,好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面前。不错,正是他,是那个原本打算和她相处一夜,结果相处了一年的情人。他的突然显现,唤醒了沉睡在她心头的记忆,无情地撕裂了她的心。

真是一个晴天霹雳!马德兰原本忘记了这个小伙子,现在她是吉小姆的情人。为什么雅克要出现在他们俩之间呢?为什么他要来到这个屋子,来到刚才她的情人还拥抱过她的房间?是谁带他来的,让他来打乱她的安宁?这一连串问题搞得马德兰头昏脑涨,几乎要疯了。

雅克略带讽刺地望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痴情,似乎在对她说:“天哪!可怜的姑娘,你在这里多么无聊!走,上夏图去,上鲁宾森去,上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快去啊……”

马德兰好像听见雅克说话和笑的声音,看见他习惯地向她伸过手来。突然,过去的一切全都呈现在她面前:苏佛洛街那个房间,整个那段生活,那段她觉得已十分遥远,其实才相距几个月的生活。这就是说,她只是作了一场梦,这几个月以来的幸福生活并不是她分内的,她在欺骗,在盗窃;她早已陷入了污泥,现在污泥已没到她的胸口,令她透不过气来。

那张照片是雅克在自由放任的大学时候拍的。他骑在一张倒过来的椅子上,没有穿外衣,敞胸露臂,嘴里叼着一个白瓷烟斗。马德兰注意到左臂上的胎记,记得自己经常吻那个地方。这些回忆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心。在痛苦之中,她似乎感到了雅克曾给予她的快感的一点辛酸的余味。你看,他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半光着身子,或许想拥抱她呢。这个念头一闪,马德兰好像感到头一个情人刚伸过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多么熟悉的动作!她头晕目眩,倒在长沙发上,认为自己在卖淫,正如一个私通的女人,提心吊胆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小房间仍然静谥的,光线十分柔和;六个月的爱情生活,使这个与外界隔绝的房间,充满令人销魂的平静。长沙发上方的墙上,挂着吉小姆的照片,亲切地朝她微笑。在吉小姆多情的目光注目下,马德兰顿时脸色惨白。此刻雅克正占有着她啊,你说她心中是什么滋味!

哦,她记起来了,年轻的外科医生出发前也送过她一张照片,与无情的命运之神让她碰巧看到的这张一模一样,但在搬进这座房子的那天晚上,她烧掉了。她认为一定要烧掉,不愿意把前一个情人的照片带到吉小姆家。没想到那张照片复活了;雅克无视她的想法,闯进了她隐居的地方!马德兰站起来,又拿出相册。照片背面有雅克的题词:“老同学和兄弟吉小姆惠存”。吉小姆,雅克的同学和兄弟!马德兰的脸色更惨白,如死人一样苍白。她合上相册,又重重地躺倒在长沙发上,两眼□睁,双手垂落,久久地沉思着。

她在想,自己一定犯了什么严重罪过,六月的幸福才会受到如此无情的惩罚。她前后投进两个男人的怀抱,而这两个男人相亲相爱、情同手足。她对这两个男人的爱,与乱伦有什么不同,她在拉丁区曾认识一个十分不正派的姑娘,那姑娘同时献身于一对朋友,经常和其中一位睡过之后,又心安理得地爬到另一个的床上。她突然想到那个下贱货,厌恶地觉得自己和她一样下贱。她清楚地意识到,以后她在献身于吉小姆的同时,会被雅克的幽灵占有,甚至可能分不清是躺在谁的怀里,感受令人发指的快感。她明确预感到将来的生活将充满烦恼,恨不得立刻逃走,从此消失。

然而,她怯懦地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昨天夜里,她还在温暖、平静的气氛中,享受着吉小姆的抚爱,感到那么幸福,难道不能够在他的抚爱下平静下来,再次忘掉雅克,觉得自己是清白、忠实的吗?她转念一想,是否应当把全部真相和自己的过去告诉吉小姆,求得他的原谅?这种想法使她不胜惶恐。怎么好向吉小姆承认,自己以前是他的同学和兄弟的情人?吉小姆再也不会管她,一定会把她赶走,绝对不会不顾自己的名誉同意和雅克分享她,她思来想去左右为难,好似雅克真的还占有着她,真的还和她结合在一起。

她想要什么也不说,把耻辱放在心里,但还犹豫不决。

她为人正直,一想到永远维持伪装,心里就反感。长期地生活在羞耻和忧虑之中,还要装出一副笑脸,这她无论如何做不到。最好还是立即把一切告诉吉小姆,否则就逃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她头脑里翻腾,碰撞,嗡嗡作响,使她痛苦不堪。她一遍又一遍责问自己,始终下不了决心。忽然,她听到临街的门开了,紧接着是急冲冲上楼的脚步声。吉小姆进来了。

吉小姆满脸痛苦的神色,往长沙发上一躺,哭泣起来。

马德兰莫明奇妙,立刻慌了,认为他已经知道底细,哆哆嗦嗦站起来。小伙子双手掩面,不停地哭泣,全身绝望地颤动。最后,他朝情妇伸出双手,泣不成声地说:“安慰安慰我吧。唉!我多么痛苦!”

马德兰在他身边坐下,不敢多说话,弄不明白他是否为她的事而哭泣,但是看到他那样难受,立刻把自己的痛苦扔到了脑后。

“告诉我,你怎么啦?”她握住情人的手问道。

吉小姆神经失常地望着她。

“我不想在街上哭,”他眼泪汪汪地说道,“拼命往家跑,几乎憋死了……想赶快跑回来……好啦,回到家就好多了,心里轻松不少……”

他抹一把眼泪,但立即又觉得气闷,再次抽咽起来。

“上帝啊,上帝!我再也看不见他了。”吉小姆喃喃自语。

马德兰好像明白了他哭的原因,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把他揽在怀里,亲吻他的前额,吸吮他的眼泪,用痛苦的目光盯着他,给他以安慰。

“你父亲过世了吗?”她问道。

吉小姆摇摇头,然后双手合十,好像对只有他看得见的幽灵,绝望而虔诚地说:“我可怜的雅克!我可怜的雅克!你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爱我了。我在这儿将你给忘了,在你离开人世的时候都没有想念你。”

马德兰一直在给吉小姆擦泪,听到雅克的名字,身子猛地一震,微微颤抖起来。雅克死了!这消息像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她心头。她惊呆了,心想是不是由于自己摆脱了他,无意中害死了他?

“你不认识他,”吉小姆又说,“我从未对你提到他。我真混,陶醉于我们的幸福之中,成了忘恩负义之徒……雅克有颗金子般的心,为人非常老实。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我没有别的朋友。在和你相识以前,给予我友爱的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和你赤诚待我,可是现在我失去了他……”

吉小姆哭泣几声,又说:“在学校里,别的同学时常打我,是他保护了我,使我摆脱了忍气吞声的处境。那时我像个贱民,受尽了侮辱和嘲笑,雅克却对我表示友好,向我提供保护。那时,我对他像神明一样崇敬,假如他要求我祈祷,我一定会在他面前跪下。我欠他的情分太多了,常常热切地寻思,怎么才能报答他,但是,他在遥远的地方离开了人世,我却不管!我对他爱得不深,这一点我自己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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