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托耶地处诺曼底边界,是座只有一万人口的小镇。街道整洁,冷冷清清,整个镇子死气沉沉。只要乘火车的人,都必须坐五法里公共马车,去芒特等候经过的列车。镇子四周一马平川,土地肥沃,一片片水草茂盛的牧场,加上一排排白杨树;一条小河流经这片辽阔的平原中部,流入塞纳河,岸边树木、芦苇丛生,远远望去,好像一条长长的绿色缎带。

吉小姆就出生在这个偏僻地点。他父亲德·维亚尔格先生是当地旧贵族仅存的少数代表人物之一,于大流亡时期出生在德国,后随波旁家族回到法国。在维亚尔格先生看来,法国不只是一个陌生、敌对的国度。当年,他母亲就是从这儿被粗暴地赶走的,最后长眠在柏林的一座公墓里了;他父亲则上了断头台。这片土地吸干了那个刀下鬼的血,对另一个可怜的死者连一把掩埋尸骨的黄土也不给,他怎么能原谅它!复辟后,他又获得了自家的财富、爵号以及与他的姓氏相联系的地位。然而,他对这个可诅咒的法国的仇恨,一点也没有减弱,不承认它是自己的祖国。他隐居维托耶,不愿担任任何职务,对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种种恩赐,一律不接受,不愿意和这个杀害他双亲的民族为伍。他时常说他不是法国人,而称德国人为同胞,声称自己是名副其实的流亡者。

德·维亚尔格先生回到法国时还年轻,高高的个子,身体强壮,精力充沛,对自己选择的清闲生活,不久就腻味透了。他渴望孤独的生活,远远避开一切公众的事情。然而,他十分聪明,思想很活跃,不可能满足于打猎之类的粗俗乐趣。他为自己准备的这种令人窒息而又空虚的生活,结果倒把他自己吓坏了,一定要找点事情干干才行。一种奇异而又矛盾的现象是,维亚尔格先生热爱科学,热爱曾把他所怀念的旧世界闹得天翻地覆的新思维方法,这个渴望路易十四时期的贵族荣耀的人,居然成了化学家。

维亚尔格先生是一位性格古怪、孤僻的科学家,只是为自己而研究和探索。他将诺瓦罗德的一个房间,改为一间宽敞的实验室。诺瓦罗德是当地人为维亚尔格一家居住的古堡起的名字;古堡距离维托耶只有五分钟路程。维亚尔格先生一年到头深居简出,带着贪婪和满足不了的好奇心,低头在炉子上做试验,他未参加任何科学研究机构,谁想找他谈谈他所进行的研究,都免不了吃闭门羹。他想让大家都把他看成贵族老爷,仆人们都不能在他面前提他所干的事情,否则就会被赶出大门。维亚尔格觉得,他对化学的兴趣完全属于个人爱好,谁也没有权利想要窥探这种爱好的秘密。

接近四年间,他每天一早就钻进实验室,对大家越来越轻视,把全部爱和恨都倾注在那些曲颈瓶甑和蒸馏器里,但从来不承认这一点。每当他用有力的手拿着所研究的物质时,就把法国、死于断头台的父亲和死于异邦的母亲,统统放到了脑后;这位贵族老爷彻底变成了一个冷静而高傲的怀疑论者。科学家的特质压倒了贵族老爷的天性。

这个怪人的内心谁也没有看透过。他的心灵猛然变空虚了,家里人都一直没有觉察到,只有他自己知道,尽力掩饰,不让任何人看出来。维亚尔格先生之所以始终远离社会,之所以像他自己时常说的过着流亡者一样的生活,是因为他轻视所有小人物和大人物,而把自己比做蚯蚓。但是,他始终直立着,庄重,倨傲,十分冷漠,从不肯放下睥睨一切的架子。

但是,这个人平静的生活发生了一次大震动:维托耶一位公证人的年轻妻子冒冒失失投入了他的怀抱。当时维亚尔格先生正当不惑之年,一如既往把四周所有人视为能够随意支配的平民。他把公证人的妻子当作情妇留在身边,并在附近方圆数里大肆夸耀,甚至让她住进诺瓦罗德。维亚尔格趾高气扬的态度,早就引起公愤,现在竟然公开和公证人的妻子姘居,维托耶的人几乎都要揍他。但那位公证人很不争气,生怕丢掉饭碗,在妻子和维亚尔格姘居两年内,一直不敢做声,装成聋子和瞎子,就如妻子外出度假了一样。那女人怀了孕,就在古堡里生产。孩子生下来几个月以后,她对情夫厌倦了,因为情夫成天钻在实验室里。于是,有一天她忽然回到了丈夫身边,但想把孩子留在古堡里。维亚尔格伯爵并不去追她。公证人让妻子住下,好像她是度假归来,互相相安无事,第二天便挎了她的胳膊,在镇子的街上散步了。从此,那女人成了一个模范妻子,但这件丑闻,二十年之后维托耶人还经常谈起。

这种奇特关系的产物吉小姆,是在诺瓦罗德哺养成人的。他父亲对自己的情妇只有过短暂的爱情,而且还带点轻视,所以对这个偶然得到的孩子,完全不关心,之所以忍受他留在身边,是由于怕人家指责他企图毁掉活的证据,掩盖他的愚蠢行为。他对孩子的一切不闻不问,由于孩子的生母给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倒霉的吉小姆差不多是在绝对孤独中长大的。他的生母虽然从没想到要丈夫带她离开维托耶,但也从没想到来看望自己的亲骨肉。目前,那女人懂得了自己过去的行动多么荒唐,一想到自己的失足造成的后果就胆战心惊。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屈服于自己的资产阶级血统,变得虔诚而正晓统。

真正抚养吉小姆的母亲,是家中的一位老女仆,名叫热娜薇叶芙。她是维亚尔格伯爵母亲的乳妹,亲眼看着伯爵出生。伯爵的母亲流亡德国的时候,一直让她跟在身边。母亲死后,维亚尔格回到法国,让热娜薇叶芙和自己一同在维托耶定居下来。热娜薇叶芙本是塞文地区的一位农妇,信奉新教,狭隘而偏激的头脑里,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加尔文教徒的狂热,时常感到加尔文教徒的血液在自己的血管里奔流。她个子高大、干瘦,眼眶深陷,鼻子又高又尖,使人想起那些鬼魂附身、被活活扔进焚尸柴堆的老太婆。她无论走到哪儿,身上总是带着一本黑不溜秋、书脊用铁皮加固的《圣经》,每天早上都尖着嗓门大声诵读几段。有时,她从其中找出几句吓人的话,即犹太人可怕的上帝对惊恐万状的子民大发雷霆的话,反复念来念去。伯爵把这些称为老太婆的怪癖,还能忍受。他知道,这个满足宗教狂热的女仆,本质上十分正直、公正。再说,在他眼里,热娜薇叶芙是母亲留下的一份神圣遗产,在家里与其说是仆人,反倒不如说是主管一切的女主人。

热娜薇叶芙已经七十高龄,粗重活儿还样样干得动,家中的一邦仆人都听从她调派,但她总爱包揽所有粗重活儿,并引为自豪。她地位卑贱,却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虚荣心,总管诺瓦罗德的一切,每天天亮就起床,给每个仆人做出勤劳、不知疲倦的榜样,用一个忠于职守的女人的顽强劲头,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这位老女仆一生中最失望的事情,便是她的主人热爱科学。看见维亚尔格先生成天关在那个摆满古怪仪器的房间,她确定他变成了巫师。每当经过那房间门口时,总听见扑哧扑哧拉风箱的声音,她便诚惶诚恐地双手合十,因为她坚信主人正在吹燃地狱之火。有一天,她壮着胆子走进那个房间,以主人先母的名义,郑重地要求他放弃这个应当诅咒的工作,拯救他的灵魂。维亚尔格先生脸带微笑,轻轻地把她推到门外,保证说,他去世的时候一定和上帝言归于好。自那之后,热娜薇叶芙早早晚晚都为他祈祷,以预言家的热情经常对他说,说她每天夜里都听见魔鬼在附近徘徊。诺瓦罗德也许要大难临头。

伯爵与公证人妻子相好的丑事,在热娜薇叶芙眼中不啻是上帝的第一个警告,当那女人搬到古堡时,她心头燃起神圣的怒火,向主人宣告,她不能与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一同生活,决心把位置让给她,而且说到做到,立即搬到了古堡大花园尽头一间小屋里,整整两年没有迈进诺瓦罗德的大门。每天从大花园围墙外路过的农民,随时都听见她放开干巴巴的嗓门在朗读圣经。伯爵听之任之,去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毫无表情地听她一番言辞激烈的说教。只有一次,老太婆几乎把伯爵惹火了。当时伯爵和情妇在花园的小路上散步,老太婆竟然借用圣经里的话,粗暴地教训他的年轻情妇。热娜薇叶芙是个没有任何过错要求得上帝宽恕的女人,看见那个伤风败俗的婊子,几乎想抓把泥土扔到她脸上,吓得公证人的妻子瑟瑟发抖。后者突然离开伯爵,看来和这个狂热的新教徒的蔑视和愤怒很有关系。“)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