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娜薇叶芙知道那个贱货离开了诺瓦罗德,立刻不声不响地搬了回来,照旧履行她那至高无上的女管家的责任。古堡里多了一个孩子,就是小吉小姆。老太婆还住在小屋里时,一想到这个孩子,心中就产生神圣的厌恶。这孩子是罪恶的产儿,一定是个祸种,说不定是复仇的上帝有意安排他出生在这个家庭,来惩罚那位大逆不道的父亲。但是,及至看到那可怜的婴儿躺在白色和玫瑰色的襁褓里,热娜薇叶芙心里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这个虔诚地保持贞操的老处女,心灵和身体都熬干了,这时才隐隐感到,潜藏在一切老处女心头的母爱在自己身上生发了。她认为是魔鬼在诱惑自己,尽力压抑心里涌起的柔情,但很快就听任自然,亲了亲吉小姆,暗自向上帝祈求,让她担任这孩子的保护人,以免他卷入上帝诅咒过的罪恶。

渐渐地,热娜薇叶芙担任了孩子的母亲,一位古怪的母亲。她对孩子的爱抚总是隐隐流露出恐怖感。有时候,她突然把孩子推开,但很快又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心头充满快慰的痛苦,就像虔诚的宗教徒感到魔鬼的爪子伸进了自己的肉体一样。吉小姆还很小的时候,她时常不安地凝视着他的两只眼睛,心想从这无辜的婴儿纯洁、明亮的目光里,或许能发现地狱的闪光。她总有点放不下心,觉得这孩子是在魔鬼的掌握中,正由于如此,她那交织着不安、冲动和怜悯的感情越来越强烈。

小吉小姆刚一断奶,热娜薇叶芙就辞退了奶妈,由她一个人照料。维亚尔格先生把孩子交给老女仆了事,甚至用他那学者的不无讽刺的微笑,默许她按照她所喜欢的宗教教育孩子。热娜薇叶芙抱着将吉小姆从神火中拯救出来,并把他培养成虔诚的新教徒的期望,更加倍尽心照料,带他住在古堡二层的一个房间,直到孩子长到八岁。

吉小姆就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狂热环境中长大的。他还在摇篮里,每天呼吸到的,就是这个狂热的老教徒制造的十分恐怖和不安的气氛;每次醒来时看到的,是老太婆面对他的那张充满激情但老是板着的脸;时刻听到的,是老太婆的尖嗓门凄凄切切朗读七篇忏悔诗。这位养母的抚爱毁掉了吉小姆。她时常含着眼泪,冲动地亲得他喘不过气来,把自己神经质的病态感情传给他幼小的心灵。真是没有办法!吉小姆养成了女人的敏感,神经十分脆弱,小小年纪碰到一件伤心事,就会痛苦不堪,眼睛会无缘无故充满泪水,一哭泣往往就是几个小时,但并不发火,像一个小大人。

吉小姆七岁时,热娜薇叶芙就开始教他认圣经里的字。

她那本铁皮加固的圣经,纸早已经发黄,封面黑漆漆的,小吉小姆一看见就毛骨悚然。所念的字是什么意思,他完全不懂,而老太婆恐怖的音调,吓得他呆子一般坐在椅子上。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时,绝不敢去翻那本圣书。但是,老太婆每每提到那本书,就像提到上帝本人一样惶恐。就这样,吉小姆从孩童初开时起,就生活在恐怖之中,整天守着这个迷信老太婆,从来不出门,听她讲述有关魔鬼、地狱以及上帝恼怒等方面的故事。他幼小的心灵每时每刻都充满无法扼制的恐惧,夜里时常梦见床下烈火燃烧,吓得嚎啕大哭。这可怜的孩子,在那种年龄本来只会想到玩耍、欢笑,却被搞得魂不守舍,完全不敢下楼去花园,觉得一下楼就会受到上天惩罚。每天早上,热娜薇叶芙都尖声尖气对他说,世界是个污秽、堕落的地方,人最好永远不见阳光,她那尖尖的声音,像锋利的刀尖一样扎在孩子心上,而她认为通过这种训诫,能把他从恶魔手里挽救出来。

但是,吉小姆有时下午还是在古堡的走廊里奔跑,有时也去花园里树下玩耍。

维托耶人称作诺瓦罗德的古堡,是一座四方形的巨大建筑,共有四层,黑□□特别难看,非常像一座少年犯教养所。古堡正在慢慢毁坏、倒塌,维亚尔格先生完全不管,不屑于请人修缮。他只占据古堡很小一部分:二层一个套间、三层一个实验室、一层一间餐厅和一间客厅。这座庞大建筑物的其他房间,除了热娜薇叶芙和仆人们住几间,都闲置着,从来没有打开过。

古堡里四通八达的走廊都静静的,小吉小姆在里面狂奔,心里非常恐惧,经过没有住人的房间门口时,就加快脚步。因为热娜薇叶芙给他灌输了满脑子鬼怪故事,他总觉得那些永远关闭的房间里有低声的叹息和呜咽弄不清里面住着什么人。他更喜欢花园里的小路,但也不敢跑得太远。在热娜薇叶芙的影响下,他胆子小得要命,神经十分脆弱。

有时,小吉小姆遇到父亲,总是吓得浑身颤抖。他直到五岁,几乎没有见过父亲。伯爵完全忘掉了自己有个儿子,更没有想过需要办什么手续,才能使他正式成为自己的儿子。孩子出生时自然登记有父亲,但母亲不详。维亚尔格先生知道,公证人会永远假装不知道自己妻子有个私生子,所以他打算使吉小姆的地位合法化。他没有继承人,预备让吉小姆继承他的财产。但是,他很少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而是一心扑在试验上,人变得越来越清高,越来越孤僻,热娜薇叶芙不时和他谈谈孩子的情况,他总是爱理不理。

有一天,伯爵去花园散步,看到孩子由老太婆牵着手,在小路上走着。他发现孩子长高了,不胜讶异。吉小姆已经满五岁,穿一身薄薄的、鲜艳的童装,十分可爱。这位父亲心情有些激动,停住脚步,第一次把孩子抱起来,举到自己脸部,仔细打量。因为神秘的血缘关系,小吉小姆长得好像伯爵的母亲,伯爵发现了这一点,又惊又喜,在很胆小一副可怜相的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

从这天起,伯爵每次看到儿子,总要亲一下。他一旦开始爱儿子,就按自己的方式去爱。可是,他的搂抱缺乏热烈的感情,只是那么匆忙地亲一下,当然不足以赢得孩子的心。对小吉小姆来讲,可以躲开父亲,逃避他的抚爱而又不让他感觉到,似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那个严肃的人好像一个冷冰冰的、沉默寡言的影子在诺瓦罗德徘徊,在小吉小姆心灵里引起的大半是恐惧,而非亲切之感。热娜薇叶芙奉维亚尔格伯爵之命,公开把吉小姆作为伯爵的儿子养育,总是在孩子面前把他父亲描绘成一个可怕的、万能的人,所以父亲这个称呼在孩子心里唤起的,是一种诚惶诚恐的印象。

吉小姆在这种环境长到八岁,信奉新教的老太婆奇怪的教育方式和伯爵所引起的恐惧,令他性情怯懦,自小胆小怕事,神经过敏,养成了一生摆脱不掉的病态气质。八岁那年,维亚尔格先生将他送进了维托耶镇立寄宿学校。伯爵大约发现热娜薇叶芙的教育方式太冷酷,想让儿子完全摆脱那个神经不正常的老太婆的影响。这样,吉小姆痛苦地开始了学习生活。在学校里他每走一步,都注定要受到伤害。

在学校里当寄宿生的日子,对吉小姆来讲几乎是漫长的受罪。他好像一个弃儿,孤苦伶仃,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而又不知道自己为何受到如此罪孽。维托耶的居民一半出于忌妒,一半由于假正经,都暗暗恨透了维亚尔格先生。伯爵有钱,又我行我素,他们怎么能够饶了他?吉小姆出生这件丑事,当然成了他们恶言中伤的话柄。对于那位目中无人,见了谁都是一副冷面孔的父亲,他们还是继续低声下气地打招呼,但闷在心头的恶气不能不发泄,于是便拿儿子动手。儿子软弱好欺,怎样折磨都不会遇到麻烦。镇上十二三岁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知道吉小姆的来历,因为他们都听家里人议论过不下百遍。家长们一提到这个私生子,总是充满怨恨,至使孩子们觉得,一旦和全镇人唾弃的那个小可怜虫成了同学,必须狠狠惩治他不可。一些家长甚至唆使自己的孩子干这种缺德事,看到可怜的吉小姆受到欺侮而暗暗幸灾乐祸。

第一天课间休息,吉小姆就受到同学们嘲弄,发现自己好像处在敌国的土地上。两个十五岁的大个子走到他身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畏缩地回答说叫吉小姆,所有同学立即哄笑开了。

“你叫私生子,懂吗?”在下流的嘘声和嘲笑声中,一个学生叫嚷道。这些顽童已经具备成年人的各种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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