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费拉是一个机器制造工人的女儿。她父亲出生于奥弗涅地区一个小山村,一双赤脚、一双空手去巴黎碰运气。这是个老老实实,膀粗腰圆的奥弗涅人,干起活儿来有股蛮劲儿,是个愣头青。开始,他在一个机器制造商手下学徒,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死命地锉呀捶呀,一干就是十年,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了几千法郎。他抡起锤子砸下第一锤时,就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积攒下足够的钱,可以独立开业时才停手。

钱积攒得差不多了,费拉便在蒙特鲁日一带租间厂棚,开了家铸锅坊。这是发财致富的第一步,他幻想有一天能建立起宽敞的工场,经营制造业。他在厂棚里更卖力气地锉呀捶呀,又干了十年,从来没有半点娱乐,没有休息过一天。

渐渐地,他的厂棚扩大了,手底下的雇工也多起来,终于买下了那块地皮,推倒破厂棚,原地盖起了高大的厂房。他制造的产品也大了,从炊锅变成了锅炉。分布在全国的铁路向他大批订货,把巨额利润送到他手里。梦想实现了:他变成了富翁。

那时,费拉成年累月在铁砧上敲打,惟一的念头是尽量赚钱,至于赚到的钱派何用场,从未考虑过。他每天的生活费,四十来苏就差不多了。他勤劳惯了,根本不知道享受,甚至不晓得讲究生活的舒适,手里的钱不晓得怎么花。他的发财致富,全凭一股倔劲儿,而不是为了追求财富的享受。

他曾经发誓要成为老板,一生就是为实现这一誓言而奋斗。

财产积累到了一百万法郎,才开始想这么多钱用来干什么。

再说,他一点也不小气。

首先,他在工场旁边盖了座小巧精致的住宅,并把里面布置得十分讲究。但是,一个人守着铺地毯的家,觉得难受,宁肯成天和工人们在一起,呆在煤烟熏黑的作坊里。假如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深深改变了他的生活,让他成了新人,他可能会再次搬回办公室下面的宿舍。

费拉虽然嗓门粗,举止也粗鲁,生性却十分温厚,连苍蝇也不肯伤害。这温厚的天性始终沉睡在他心灵深处,瘦到劳累生活的压抑,直到碰到一位穷苦的姑娘。那姑娘叫做玛格丽特,父母双亡,寄养在一位年迈的亲戚家。她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看上去还不到十六岁,一副很温顺的样子,身体强壮的人见了无不动怜悯之心。费拉被她那怯生生的笑容和奴仆般忠实、驯服的样子吸引住了,一下子动了情。他一直生活在粗俗的工人中间,从来没有体验过柔弱女子的魅力,因此深深地爱上了玛格丽特细嫩的双手和稚嫩的脸蛋儿,没有多加考虑就娶了她,像抱小孩一样把她抱回家。

他占有了玛格丽特,着了魔似的全心全意爱她。玛格丽特既是他的女儿、妹妹,又是他的妻子。他爱她苍白的脸,爱她弱不禁风的样子,爱她那受苦的女性种种娇弱的特点,简直不敢用自己粗笨的手去碰她。他过去不曾爱过。在他的记忆里,他平生以来产生过的惟一柔情,是在母亲启迪下,对本村教堂的圣母,那尊雪白的、在帷幔后面神秘地微笑的圣母产生的神圣柔情。在他眼中,玛格丽特就像那尊圣母,一样神秘的微笑,一样平静、高尚的相貌,一样慈善、温柔的心灵。他开始就把妻子视为偶像和王后,把家交给她管理。经过玛格丽特的布置,费拉那座讲究而阴冷的住宅,一下变得优雅、舒适、幽香宜人,变为了一个温暖的、充满爱情的安乐窝。几乎一年时间,费拉几乎没有去照料工场里的事。现在他身边有了这么一个娇弱的人儿需要他的爱,他彻底沉浸在这种爱带来的甜蜜、新鲜的幸福之中,使他神魂颠倒,有时使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是玛格丽特对他表示的感激之情。玛格丽特的每个眼光都流露出感激,感激费拉让她过上了幸福、富裕的生活。她俯首贴耳,一切听从丈夫决定;她崇敬丈夫,把他看成主子和恩人,因为她这样的女人,不知道用什么感情才能报答丈夫带给自己的幸福。开始,她没有看一眼费拉乌黑的脸,也没有考虑他已经年过四十,就答应嫁给他,那只是受了一种接近父女友爱的感情驱动,只是因为她看出来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爱你”,她时常对丈夫说,“因为你强壮而不轻视我柔弱;我爱你,因为你不嫌我卑微,愿意娶我作妻子。”听了这细声细气、既恭卑又温柔的话,费拉心里涌起难以形容的怜爱之情,把玛格丽特紧紧搂到怀里。

结婚快一年,玛格丽特就有了身孕。妊娠期间十分痛苦,临产前几天,医生告诉费拉情况不好,说孕妇体质太弱,也许经受不了生产的痛苦。整整一个星期,费拉好像疯了一样。妻子躺到一张躺椅上,他当着妻子装出一副笑脸,之后跑到街上偷偷哭,夜里睡在工场里,每隔一小时跑回去探问一次情况;有时候,焦虑得透不过气来,就抡起大锤,尽平生力气疯狂地捶打铁砧,发泄心里的苦闷。可怕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医生的担心成了现实:玛格丽特生下一个女孩后便离开了人世。

费拉万分悲痛,但没有哭。可怜的亡妻安葬后,他把自己锁在家里,意态消沉,万念俱灰,乃至精神错乱,不时捶胸顿足。夜里他仍旧去工场里睡,天一亮就在不会说话的机器、钳台和散乱的铁块之间游荡。看见那些帮助他发财致富的工具,他十分窝火;他战胜了贫困,但没能战胜死亡。二十多年间,他那双有力的手可以任意扭曲钢铁,却拯救不了自己亲爱的人。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大声吼叫:“看来我像孩子一样软弱,没用;如果有用,就不会失去她!”

整整一个月,大家看着他受痛苦折磨,都不敢去安慰。

后来有一天,奶妈抱了小马德兰塞到他怀里。费拉忘记了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一看到这个可怜的小生命,终于嚎啕大哭,老泪纵横。眼泪化解了心头的郁闷,他这才清醒、轻松一些,注视了婴儿半天,喃喃地说:“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瘦弱,也会像她母亲一样死去的。”

从此,绝望的心情减轻了,他认为玛格丽特并未完全死去,以前,他慈父般爱妻子,现在把这种爱倾注于女儿身上,便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什么也没失去。孩子很瘦弱,小脸蛋没有多少血色,很像她已死去的可怜母亲。开始,费拉看到自己强壮的体质一丝也没有遗传给小马德兰,倒是感到宽慰,因为这样他可以想象,这孩子百分之百是那已死的人儿留下的血肉。他将孩子放在膝盖上抖动时,总觉得妻子死后又变成孩子,来接受他新的爱和温柔。

马德兰长到两岁还很虚弱,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是一个垂死的人生下来的,眼睛一直蒙着一层阴影,很少露出开朗的笑容。父亲看到她体弱多病,越加疼爱。甚至可以说,正是羸弱的体质救了她。疾病没能摧毁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医生曾经宣布她活不长,她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好像夜里暗淡的灯光,虽然奄奄一息,却一直不灭。过了两岁,小马德兰的身体忽然有了转机,只有几个月,眼睛里的阴影消失了,嘴唇和小脸蛋也有了血色,几乎可以说死而复生了。

在这之前,她像一具小僵尸,脸色苍白,无声无息,既不会笑又不会玩。身体一好转,两条腿站立得住了,开始迈着不太隐的步子,咿咿呀呀满屋子乱跑。父亲伸着手叫唤,她摇摇晃晃跑过来,一头扎入他怀里,天真烂漫的样子十分可爱。费拉整小时逗女儿玩,抱着她去机器轰鸣的工场,说是要把她培养得像男孩。他能想出种种幼稚的主意,逗得孩子嘎嘎笑,即使一位母亲也比不上。

一种奇异的现象使这个纯朴的人越发疼爱女儿。马德兰越长越像父亲。生下来后,她躺在摇篮里,三天两头的发烧,全身哆嗦不止,一张小脸和她母亲一样既温柔又忧郁。

现在,她变得生机勃勃,肥墩墩的,男孩般结实,像父亲一样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和一个呆板的额头,而且像父亲一样急躁、固执。因为出生时的悲剧,她始终有些神经质,天生十分软弱,一发脾气就死去活来,眼泪汪汪的大哭大闹,哄也哄不住。然而,尽管她面庞的上半部分显得呆板,酷似那位老工人,丰满的嘴唇和甜甜的、让人喜爱的微笑,都始终酷似母亲。

马德兰逐渐长大,费拉幻想将来给她找个阔女婿,便又开始苦心经营工场。现在他有了目标,知道手中上百万的财富有何用处了。他恨不得在自己亲爱的小偶像前堆满金银财宝,再也不满足于工场带来的利润,开始大作投机生意,把手里的钱拿去冒险,想使自己的财富几倍增加,结果由于铁价暴跌而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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