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姆想起背后的窗户开着,如坐针毡,神经质地回过头,看到马德兰白晃晃的伫立在电光之中,刚刚在外面淋湿的棕红色头发,披散到肩上,每当电光闪过,就映得好似一团火焰。

“啊,真美!”马德兰叫道,“过来看呀,吉小姆。那边有棵树好像着了火似的,电光像逃跑的野兽在林子里乱窜,还有天空……啊,看!哪里看得到这么绚丽多彩的烟火!”

吉小姆十分想关上窗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离开座位,焦虑地说:“好了,关上窗户吧,你站在那里危险。”

他拍拍马德兰的胳膊,马德兰转过头,问道:“你恐惧?”

她开心地笑了。那是好挖苦人的女人轻视的笑。吉小姆低下头,想回到桌子旁边坐下又犹豫不决,终于敌不过不安的情绪,结结巴巴说:“我求求你。”

这时,从激荡的乌云中,大雨倾盆而下;动地而起的狂风,把雨卷入餐厅。马德兰关上窗户,回到桌子旁边在吉小姆对面坐下。

沉默地呆了一会儿,她说:“小的时候,暴风雨一来,父亲就把我抱到窗前观看。

开始,我总是把脸藏在他肩膀上;渐渐地,我喜欢闪电了……你害怕?”

吉小姆抬起头,温和地答道:“不是害怕,是觉得难受。”

又一阵静默。暴风雨呼啸不止,隆隆的雷声持续了几乎三个钟头。整个这段时间,吉小姆一直蔫蔫地坐着,脸色苍白,一丝神色也没有。马德兰看到他神经质的颤抖,终于明白他确实是感到难受,又关心又惊奇地盯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子汉的神经比女人还脆弱。

对于这对年轻人来讲,这三个钟头漫长得让人绝望。他们很少说话,本来应该是一次谈情说爱的晚餐,却以这种意料不到的方式结束。雷声终于远了,雨也小了,马德兰又打开窗户。

“停了,”她说,“过来,吉小姆,没有闪电了。”

小伙子松了口气,呼吸也顺畅了,走过去趴在马德兰身边。在窗口趴了一会儿,马德兰把手伸向外面,说:“似乎不下雨了。咱们该走了,不然就赶不上末班车啦。”

恰巧老板娘进来,问道:“二位在这里过夜,是吗?我去收拾房间。”

“不,”马德兰急忙回答,“我们不在这里过夜。我不想。

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吃顿饭,不是吗,吉小姆?我们立刻就走。”

“怎么就走!”老板娘说,“现在路根本无法走,你们赶不到火车站。”

马德兰显得很不安,一定要走。说道:“不,我要走,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

“请随便吧。”老板娘说,“但是,你们硬要冒险,那就等于放着现成的房间不住,而去野地里过夜。我话只说到这里。”

吉小姆默不作声,以恳求的眼光看着马德兰。马德兰避开他的目光,焦虑地走来走去,心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她决心不看自己的伙伴,但最终还是向他抬起头。看到吉小姆在自己面前显得那样谦卑、顺从,她的心软了下来。

两个人互相短暂的注视,瓦解了马德兰的决心。她板着脸,冷若冰霜,又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干脆而生硬地对老板娘说:“好,我们在这儿过夜。”

“那么,我去收拾那个蓝色屋子。”

马德兰猛地一愣,用奇怪的声音说。

“不,我不住那间。”

“其它房间满了。”

马德兰又犹豫起来,思想上又展开了斗争,嘟囔道:“我们还是走较好。”

可是,她又一次遇到了吉小姆恳切的目光,只有让步。

老板娘进去收拾房间,两个年轻人走出了饭店,到了树林边一片草地上。那儿有一棵砍倒的树,他们在树干上坐下。

雨后的山野格外清新,远处的草木在低语;清风徐来,依旧温煦的空气中,飘荡着潮湿的草木和泥土的强烈气味。林子深处依稀传来各种奇特的声音,那是树叶在滴水,是草木在吸收水分。万物都在颤抖,不再尘土飞扬的田野,也在舒坦地颤抖。这颤抖在黑暗里扩散,正因为黑暗,才更具有神秘的魅力,沁人心菲。

夜空的一半清朗澄静,星光闪烁;另一半还笼罩着慢慢消散的乌云。两个年轻人并肩坐在树干上,正好位于一大丛灌木投下的阴影里,他们的面容蒙矓,彼此都看不清楚。静静的坐了几分钟,谁也不说话,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都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

“你不爱我,马德兰。”吉小姆终于低声道。

“你错了,朋友。”姑娘说。“我上为我是爱你的,只是还没时间仔细考虑,想再等一等……”

又一阵沉默。小伙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原本希望情人会主动而不是被迫投进自己的怀抱。

“我觉得失望,”他又低声说,“你是由于偶然的机会才……假如路好走,你绝不会同意留下来,是吗?”

“咳!你不了解我。”马德兰叹道。“我留下来是甘心情愿的,假如不心甘情愿,哪怕暴风还没停,我也要走的。”

她又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觉得自己并不缺乏毅力,可是生活真难哪!”

她住了口。本来,她想向吉小姆承认,她留下过夜只是出于同情。人们一般都不会想到,女人屈从往往是出于怜悯,是为了显得自己仁厚。在风雨大作的时候,马德兰看见吉小姆颤抖得那么厉害,看她时两眼闪烁着泪光,她下不了狠心拒绝和他过夜。

吉小姆明白了,马德兰下决心和他过夜,几近等于一种施舍。他敏感的意识突然清醒了,用这种方式献上的爱情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你是对的,”他说,“我们应当再等一等。我们这就走好吗?……现在我要回巴黎。”

他十分激动,马德兰感到他的声音都变了。“你怎么啦,朋友?”马德兰讶异地问道。

“走吧,”吉小姆重复道,我们走吧,我求求你。”

马德兰十分沮丧,说:“现在说这种话还有什么用?反正迟早会这样,从头一次见面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是属于你的……我曾经考虑过躲到一家修道院,发誓不犯第二次错误。要是始终只有一个情人,我会多么自豪!今天我才清楚,我落到了不顾名誉的地步……话说得这么坦率,你可别怪我。”

马德兰说这些话时显得十分难过,小伙子的傲气软化了,又变得温柔而亲切。

“你还不了解我。”他说,“请相信,我和其他男人不同,我会像爱妻子一样爱你。我会让你幸福的,我向你发誓。”

马德兰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是过来人,知道吉小姆总有一天会抛弃她,让她蒙受耻辱。她是个坚强的人,知道自己可以拒绝,但不想拒绝,虽然头脑很清醒。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她的决心完全崩溃了。昨天还会冷静地坚决拒绝的事情,现在却轻易地接受了,这一点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奇。

吉小姆陷入了深思。眼前这个姑娘头一回对他谈到自己的过去,供认不讳她曾有过一个情人。现在回忆起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够看出,这个情人还留在她心里,而且很难抹去;经她这么一提,那个情人忽然像个影子一样,横隔在他们中间。

两个年轻人沉默地呆了好久。他们既然决定结合了,现在就只有等待睡觉的时刻来临,但心里却奇怪地充满了疑惧。两个人都心事重重,惴惴不安,谁也没有愿望讲一句情话或体贴关心的话。这时如果他们开口说话,表达的太多会是各自的烦恼。吉小姆握着马德兰的手,但那只手冰凉凉的,一动不动。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谈恋爱,竟会是如此惶惶不安。漆黑、神秘的夜色包围着他们,包围着她的情人和他自己,这儿只有他们两个人,与世隔绝,沉浸在暴风雨之夜富于刺激的魅力中,而激荡着他们的情怀的,只有恐惧和对将来的惆怅。

在他们四周,雨水渗透的山野逐渐进入了梦境:只是那沁人心脾的颤抖,还有扰乱山野的梦。凉意袭来,泥土和湿树叶扑鼻的气味,愈发浓烈了,在空气中飘荡,好像酒缸里逸出的醇酒的芳香,使人陶醉。夜空中再也看不到一丝云翳,碧蓝如洗,闪烁着无数星星。

马德兰突然打个冷战。

“很冷,”她说,“进去吧。”

两个人默默回到屋里。老板娘把他们送到卧室立即退出来,在屋角的一张桌子上留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照亮四周。卧室很小,粗陋的糊墙纸带有淡蓝色的大花,大片地方因为潮湿退了色。一张深红色的大木头床,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天花板钻进冷飕飕的风,墙角散发出霉味。

一跨进卧房,两个年轻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好像有人突然毖潮湿衣服扔到他们身上。他们还是沉默不语,在房间走来走去。吉小姆想关上窗户,关了很久没关上,也许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上面有个钩子。”马德兰忍不住提醒道。

吉小姆本能地抬起眼睛看她,两个人立刻脸色煞白,都由于这无意中的供认而觉得痛苦:马德兰知道有个钩子,这说明她在这房间住过。

第二天,马德兰先醒来,轻轻下了床,披上衣服,盯着仍没睡醒的吉小姆。她的目光似乎带着愤怒,冷冰冰的;阴冷的前额流露出难以形容的悔恨,连浮在嘴边的微笑,也不能给它增加丝毫温柔。这时,她把视线从情人脸上移开,顺着墙壁而上,看着天花板上她熟悉的污痕。她觉得,现在自己是孤单一人,可以尽情地回忆过去,而不必害怕有人来打扰。偶然间,她的眼光落在吉小姆的枕头上,心头不禁一动,好像她刚才认为枕头上枕着另一个男人的头。

她穿好衣服,推开窗子,趴在窗台上远望被朝阳染得金光灿烂的山野;畅想了将近半个小时,思想才平静下来,心中产生了渺茫的希望,太阳穴清爽了很多,脸也开朗了。正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便转过头。

吉小姆刚睡醒,还睡眼蒙目龙,嘴角上浮起甜蜜的微笑。

那是回味夜间的云情雨意而露出的微笑。

他朝向床头走来的姑娘张开双臂,深情的低声问道:“你爱我吗?”

马德兰也露出了微笑,孩子似纯洁无邪的微笑,温柔并且充满着爱。听到小伙子情意绵绵的问话,卧房从她眼里消失了,一种巨大的柔情渗透了她的心。

她吻了一下吉小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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