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马德兰仅有十岁。费拉显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坚毅,受到致命打击几乎没有动摇,凭着实干家准确、敏捷的大脑,暗暗盘算,女儿还年幼,还来得及为她挣一份丰厚的嫁妆。可是,在法国重振旗鼓没有指望,必须找一个能够发横财的地方去大干一场。考虑了几个钟头,他决定去美洲,暂时把女儿送入巴黎一家寄宿学校。
他尽力保住剩下的一点财产,一分一毫也不放过,最后保住两千法郎,存在女儿名下,心想万一自己此去身遭横祸,这笔钱也可保证孩子衣食无忧。他只给自己留一百法郎,出发前一天,把女儿带到一位同乡家,托付他照料,那人名叫洛布里松,几乎与费拉同时来到巴黎,起初贩卖衣物,后来做呢绒生意,赚了不少钱。费拉很信任这个同乡。
费拉对马德兰说他晚上回去。孩子伸出小手抚摸他,他几乎昏了过去,醉汉般离开孩子,到了隔壁房子里,拥抱着洛布里松,哽咽地对他说:“如果我死在那里,你就作孩子的父亲吧。”
费拉没能到达美洲。他乘坐的那艘船遇到风暴,被迫返回,撞碎在法国海岸。马德兰很久之后才知道父亲遇难的消息。
费拉走后的第二天,洛布里松把马德兰送到特尔纳女子寄宿学校。和他要好的一位老太太告诉他,那是一所十分出色的学校。费拉剩下的两千法郎缴寄宿费绰绰有余,前服装商急忙摆脱小马德兰,由于她顽皮,吵吵闹闹,破坏了这个自私自利的暴发户的安静。
特尔纳寄宿学校建立在一座大公园里,环境幽雅宜人。
学校由一些女士管理,招收学生不多,学费却很高,只有阔家小姐才能上得起。女教师们的教育方法妙不可言,并不注重教理和文法,而是热衷于教授上流社会的礼节,例如如何笑,如何行屈膝礼之类。一个小姐毕业后,知识也许等于零,但懂得出入沙龙,而且妖艳、伶俐,具有巴黎小姐的所有妩媚之态。女教师们个个精通自己的职业,所以这所学校以高雅驰名远近。能够把女儿送到这里,交给这些女士精心培养成为出色可爱的小姐,对普通家庭来讲,是件体面的事情。
到了这种环境,马德兰总觉得不舒服。她不会随机应变,性格暴躁,爱大声吵闹,课间休息时玩起来像个男孩子,得意忘形什么也不顾,把一个安静的环境闹得天翻地覆。她假如在父亲身边长大,一定会成为一个勇敢、诚实、正直、骄傲的姑娘。
学校的小朋友们教会了马德兰作女人之道。开始,那些娇小姐对她的行为和粗嗓门都很反感,她们只有十来岁,却已经懂得保持裙子的褶裥,平日很少玩耍,而像大人一样在公园的小路上散步。有些女孩子高不过大人的大腿,就会抬起戴手套的手,动动手指尖远远向人打招呼。马德兰从这些可爱的娇小姐身上,学会了许多以前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她时常发现一些女孩子躲在树篱后面议论男人,逐渐也怀着女孩子身上刚刚形成的女性好奇心,参加进去,因而较早地接受了人生的教育。最糟的是,这些自认为什么都懂的女孩子,还大谈她们的幻想,毫不隐讳想找情人的想法。白天外出散步时碰到小伙子,回来后就在一同倾吐爱慕之情;有时互相念她们在英语课堂上写的长长的情书。谁也不隐瞒自己期望某一天夜里被男人拐走。这些议论,对机灵的、诡计多端的女孩子来说,危害倒不大,却给了马德兰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
费拉把他头脑清晰、决断迅速、思维有条理的工人特性遗传给了女儿。马德兰从自以为懂得生活的时候起,就想要根据自己在寄宿学校耳闻目睹的一切,最终确定一个世界观。她从同学们幼雅的议论中得出结论,可以爱上一个男人,并不是件坏事,而且可以爱上偶然遇到的第一个男人。
她从那些小姐嘴里很少听到“结婚”二字,想问题一直又很简单,想到了就要付诸行动,所以觉得可以在大街上随便找个情人,挽起他的胳膊,大大方方跟他走。但是,这些想法并没有扰乱她心境的平静。她具有不易冲动的气质,和同学们谈论爱情就像议论穿着一样,天真地想道:“我要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如布兰施一般给他写长长的情书,设法迫使他带我私奔。”这些幻想包含着一种奋斗精神,令她心醉神迷。她决心尝试的所有乐趣也在这里。后来当生活中真正蒙受耻辱时,再回忆起少女时代的这些幻想,她不禁露出苦笑。可是在心灵深处,她始终不自觉地保持着一种想法,以为自己一旦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爱情,就应当向他表示,并且和他一道远走高飞,这是合乎逻辑的,也是正当的。
这种性格的人照理应当具有坚强的意志。可是不幸的是,马德兰尽管独立不羁,又不缺乏勇气,就是谁也没有培养她具有坚强的意志。她满心向往的是宽阔平坦的道路,安定的生活,所有强大而公正的东西。在她随波逐流的时候,只要有人加以正确引导,本来能够克服母亲遗传给她的奴婢般多情的软弱气质。但是相反,她所受的教育恰恰助长了这种气质。她像个老实而顽皮的男孩子,而人们却试图把她培养为一个虚伪的娇小姐。最后所以没有成功,是由于她的天性使她不肯惺惺作态,不肯故作多情,不肯心口不一。然而,她毕竟是在一群卖弄风情的小姐中间长大的,是在贵妇小客厅那种芳香醉人的环境中长大的。那些奉命给学生充当女佣的学监的甜言蜜语,那些小继承人随身带的侍女,消减了她的意志。每天她都听见老师们说:“你们不应动脑筋,不应显得盛气凌人,而应当娇滴滴的。你们到这儿来要学的就是这个。”久而久之,她倔强的性格有所消减,但并未按照所受的教育,把卖弄风情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她变得轻浮了,被引入了歧途,对妇女的责任差不多没有概念,而珍视独立和坦率;尽管有种种怪毛病,但从不说假话,还保留着男人的气概,勇往直前地走自己的路,只要干了丢脸的事情,就有勇气惩罚自己。
寄宿学校较少与外界接触的生活,令马德兰越来越深地陷入了错误的世界观。她的保护人洛布里松越来越不常看望她,偶尔来一次,也只是拍拍她的脸蛋,嘱咐她要听话。她母亲如果还活着,肯定会指出她的错误思想。她在孤独中长大,为人处事全凭自己思考,对别人的劝告总是持有怀疑态度。一切幼稚的想法在她看来都是很严肃的,被她奉为行为的规模。每到星期天,同学们都回到父母身边,可以学到一些生活常识,而她仍然呆在学校里,因而越来越坚信自己种种错误想法是正确的。甚至寒暑假她也留在学校,沉溺于自己的错误思想里。洛布里松怕她调皮吵闹,尽量不使她回到身边。这样过了九年,马德兰十五岁了,已经长大成人,而在成长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幻想,在她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马德兰学会了跳舞和唱歌,水彩画也画得很好,女红方面更加是得心应手,却不会干普通活儿,连床也不会铺;知识方面只略通文法和算术,圣女故事倒知道得不少。老师叫她练过书法,但她写出的字总是又粗又扁,使人失望。她学到的东西就是这些,老师们都责备她和人打招呼太僵硬,一双灰色的眼睛冷冰冰的,笑起来丝毫也不妩媚动人。
马德兰刚满十五岁,洛布里松一反常态。差不多天天来看她,问她是否想离开寄宿学校。她并不急于跨入未知的生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老师们的细声细气和同学们的娇媚作态,越来越感到深恶痛绝,所以对洛布里松说,情愿跟他一块走,第二天就住进了她父亲的朋友在帕西买下的一座小楼。
前服装商抱着一个计划。他六十岁退的休,过去三十余年间,过着苦行僧样的生活,粗茶淡饭,未娶妻室,全心全意想着发财。他像费拉一样是一个苦干的人,然而他苦干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享受,打算一旦富起来,就要充分满足自己各方面的欲望。发财以后,他雇了一个本分的女厨子,买了一座带庭院和花园的小楼,并想要娶他老朋友的遗孤为妻。
马德兰尽管一贫如洗,但高高的个子,身体健壮,胸部已经相当丰满,正是洛布里松理想的人。再说,洛布里松决定娶她,是经过多方面打算的。这姑娘年龄还不大,他能够为自己抚养她,使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成熟,欣赏她的青春发育,事先一饱眼福,之后占有她,并且可以保证是处女。他可以按自己的兴趣,把马德兰培养得像奴婢一样驯服。这个为了生存而曾经长年拼搏劳累的人,在试图令一个少女成为自己的妻子时,其用心之深,实在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