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小姆和马德兰慢吞吞地爬着山坡。有时,马德兰脚下踩滑了,便急忙抱住吉小姆的肩膀。千般温柔,万般甜蜜,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彼此不再说话,只是含情脉脉的对视而笑。这样眉来眼去,足能表达此时充斥于彼此心房的惟一感情。马德兰撑把小阳伞,伞下那张脸煞是娇美动人,水灵灵稍显苍白,游动着银灰色的阴影,嘴的周围泛起蒙目龙的玫瑰色;靠吉小姆那边的嘴角,显出稍微发青的微血管,嫩嫩的,甜甜的,引诱得吉小姆心里直痒痒,真想贴上去吻一下。但是,他太胆怯,一直爬到坡顶,还是犹豫不决。一到坡顶,眼前豁然开朗,脚下伸展着广阔的高原。两个年轻人感到自己好像一下子暴露了。虽然四野看不到人影,面对这样一滚开阔地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分开,又显得拘谨了。

道路贴着高原的边沿蜿延而去,左边一块块草莓地和光秃秃一望无边的麦田,一直延伸到远方;难得看到树木,最远处的维利埃尔森林像一条黑线,挽带般的贴在天际。右边是沟壑和山谷,绵延数里,层次分明:最近处是黑褐色的大地,茂密的树林;更远处的景物则比较蒙目龙,交融在淡蓝色的雾气之中;最远处低矮的丘陵显出淡紫色,影影绰绰,消失在淡黄色的天幕下。这连绵起伏的山丘和沟壑,宛如一片大海,偶尔显出点点白色的村舍和黑魆魆的参天白杨。

马德兰停住了脚步,面对这广阔的大地,显出庄重、沉思的神色。一阵阵热浪袭来,山谷中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太阳隐没在浓厚的雾气中,从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涌起一团团沉重的、青铜色的乌云,慢慢扩展开去。马德兰又显出了冷漠的表情,默默的一声不响,似乎忘掉了伙伴,只顾眺望周围的景色,徘神情好像是旧地重游;眺望了一阵,抬起头凝神地注视着天上的乌云,好像陷入激动人心的回忆。

吉小姆站在几步远处打量马德兰,涯里很不是味道,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一分一秒地加深。看她那副沉思的样子,究竟她在想些什么呢?这姑娘显然没有一心想着他,这令他感到痛苦,心中笼罩了疑虑的乌云。在和他相识之前,马德兰生活了二十年呀,对他来讲,那二十年是一团漆黑,是个可怕的谜。

马德兰一定熟悉这地方,难道和一滚情人来过这儿?吉小姆真想盘问她,又不敢单刀直入,害怕她会把真实情况原原本本讲出来,给他的爱情一个打击。犹豫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吗,马德兰?”

“是的,”马德兰很干脆地回答道,“来过好几次……咱们快走吧,要下雨了。”

他们继续前进,彼此保持着一定距离,各自想各自的心事,直到看林人巡逻的小道。马德兰领着同伴进了树林边的一家餐馆。这是一座火柴盒式的建筑,谈不上雅致,墙壁被雨水淋得坑坑洼洼,黑漆漆的;紧靠树林子的一侧有个院落,绿篱环绕,里面稀疏分布的几棵树。贴着绿篱,有五六间茅草盖的小亭子,那就是餐馆的单间。粗糙的木头桌凳,全部固定在地上;桌子上的酒杯底,显出一圈圈暗红色的污迹。

老板娘是个普通的胖女人,看到马德兰惊喜地叫道:“啊!是你!我以为你死了呢,三个月没看见你,身体还好吧……”

她猛然注意到吉小姆,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另一句话咽了下去。看到这位陌生小伙子,老板娘甚至有些狼狈。吉小姆也注意到了她惊奇的神色,心想,她预料的也许是另一个男人。

“好,好。”老板娘紧接着说,已经没有刚才那般亲热了。“你们一定要吃饭吧,我这就叫人给你们端到一间亭子里。”

对老板娘的亲热态度,马德兰并没有怎么动声色。她脱下披肩,摘下帽子,自己走进一个专供晚归的巴黎人住的房间,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悉。

吉小姆踱到庭院里,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不用提心里有多么难受,连手脚都觉到不自在。这里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洗碗碟的女佣人,甚至看门的狗,都绕着马德兰转。

马德兰也出来了,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她在门槛上停留了一会儿,摘掉帽子的头发随风飞舞,被最后一抹夕阳衬得火红,衬托得皮肤像汉白玉一样洁白,脱下披肩的胸部和双肩,格外丰满、柔软。小伙子怀着爱慕而又不安的心情,打量着这位焕发着青春活力的漂亮姑娘,心想,也许另一个男人也曾像他这样,看着她笑咪咪地站在那门槛上。一想到这儿,他就有点醋意,恨不得上前抱住马德兰,紧紧抱在胸前,让她把这家饭店和那些亭子都扔在脑后,心里只想着他……

“咱们快点吃饭吧。”马德兰高兴地说,然后又对屋里叫道:“嘿!玛丽,请摘一大盘草莓,我饿坏啦!”

她忘记了吉小姆,去每个亭子里看看,找准备让他们吃饭的餐桌;看到一张桌子铺好了桌布,叫道:“啊,这儿不行,这条凳子我可不坐!我记得上面有很多大钉子,钩破过我的一条裙子……玛丽,帮我们端到这张桌子上来。”

女佣人重新放好桌布,还没来得及摆碗盘,马德兰就坐下了,这才想起吉小姆,回头一看,看到他站在几步以外的地方。

“喂!”她朝吉小姆喊道,“还不过来?像个木头桩子竖在那儿!”

说完她哈哈大笑。就要到来的暴风雨让她显得神经质,非常兴奋,行动风风火火,说话也风风火火。吉小姆则不同,一遇到暴风雨,就显得疲劳,沮丧,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晚饭吃了三个多小时。院子里只有这对年轻旅伴。星期天以外的时候,郊区的饭店总是很少顾客。马德兰话十分多,从她的童年讲到在特尔纳寄宿学校的生活,绘声绘色地讲述女学监们的笑料和孩子们的恶作剧。一谈到寄宿学校,她就滔滔不绝,总能从记忆中找到几件有趣的小事情,还没有开始讲,自己就先笑起来了,一谈到这一切时,她的表情就像小姑娘一样天真烂漫,声音也好像小姑娘一样清脆。吉小姆几次想要打断她,让她讲讲不那么遥远的过去。有些人就是这样,心里觉得苦恼,偏要讲自己苦恼的事情。吉小姆就属于这种人。他想让马德兰讲讲昨天的生活。讲她在家作姑娘时候和离开家以后的生活。他想尽心思,想出一些巧妙的问题,想要马德兰告诉他,她是在什么时候在这间亭子里吃饭挂破了裙子。可是,马德兰一直回避他的问题,一个劲讲她童年时代天真无邪的故事。讲述时,她的神经好像放松了,和八天前才认识的这个小伙子单独呆在一起,态度也更加自然了。吉小姆带着情欲热烈地盯着她,伸出手去碰她的手;她显得特别兴奋,连眼皮也没垂下,开始讲少年时代的又一个故事:“那时我才十五岁……”

他们吃完饭,正吃饭后点心时,几颗大雨点打在桌布上。天骤然黑了,雷声在远处滚动,带着低沉的、连续不断的轰隆声,千军万马般的越来越近;桌布上划过一道巨大的、紫花花的电光。

“暴风雨来啦!”马德兰叫道。“嘿!我最喜欢闪电……”

她离开餐桌跑到院子中间,想更好地观赏暴风雨来临的景象。吉小姆坐在亭子里没动。这电闪雷鸣让他心惊肉跳,但是他竭力保持镇定。他知道不必担心遭雷击,但听到隆隆的雷声,特别看到耀眼的闪电,全身的肌肉就产生阵阵痉挛;每当一道耀眼的电光从眼前闪过,胸膛里就好像受到猛烈震动,五脏六腑都翻转过来了似的,全身瑟瑟颤抖不止。

这只是一种神经质的反应,但在别人看来,无疑是胆小害怕。吉小姆生怕在马德兰面前像个胆小鬼,直接用手捂住眼睛。最后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把马德兰叫过来,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是否去屋里吃点心比较合适。

“还没怎么掉雨点,”马德兰答道,“在外面吃不是挺好?”

“我想要进去,”吉小姆犹豫地说,“看到闪电我感到不舒服。”

马德兰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简单答道:“哦!那我们就进去吧。”

一个女仆把他们的点心端进了餐厅。那屋子很大,没有什么装饰,墙壁黑漆漆的,只摆了几张餐桌和几条板凳。吉小姆背靠窗户坐下,面前的一盘草莓他一个也没动。马德兰极快吃完草莓,离开餐桌,推开临院子的窗户,趴在窗子上,观看电光闪闪的夜空。

暴风雨翻江倒海般的暴发了,但刚到森林上空一下子停住了。乌云低垂,空气十分闷热。雨刚落就停了,不时刮过一阵风,树木狂舞乱摆。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让人目不暇接,把户外照得如同白天。山野宛如舞台的布景,蓝幽幽的。雷声此起彼落,然而并非那种在空中回荡,在山谷里滚动的雷,而像干炸雷,排炮般连续轰击,可能把饭店周围的树木全轰倒了。每声炸雷响过,就是一阵可怕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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