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不知道马佐先生会不会见你……他稍稍有点不舒服,昨天晚上他没有生火,他工作了一整夜,着了凉。他刚才到二楼他家里休息去了。“但是嘉乐林夫人一再请求说:

“我请求你,先生,让我同他谈几句话……这是与我哥哥的利益有关的。马佐先生深知我哥哥从来没有参加过交易所的活动。他的见证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另外,我还有些数字要问他,在某些文件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供给我这些材料。”

伯尔蒂野着实迟疑了一会,结果才请她到经纪人的办公室里去。

“你在那里等一会,夫人,我去看一看。”

嘉乐林夫人在这个房间中明显地感到一种寒冷。火在昨天晚上就熄了,却没有人想到要来生火;可是最使她惊异的,是这间屋子的秩序井然,仿佛昨天晚上和今天一上午,人们都在收拾这屋子一样,家具都腾空了,废纸也烧掉了,应当保留的文件也分好了类。没有一件东西是散乱的,没有一件文件,甚至于没有一封信是散乱的。在写字台上,井井有条地排列着的只是墨水瓶、笔尖盒、吸墨戳;在这些东西中,有一捆本行的签条,象征希望的绿色签条。在这种空无一物的情况中,再加上沉默,真显得无限的悲哀。

几分钟以后,伯尔蒂野又出现了。

“的确,夫人,我按了两次铃,但我不敢再按了……你下去的时候,自己去按按铃看;不过我劝夫人还是下一次再来的好。”

嘉乐林夫人只好顺从了。到了二楼楼梯口,她还迟疑了一会;她甚至于伸出手要去按那电钮,但她终于走了。正在这时候,从这间住屋内部传出来一些叫声、哭声以及其他听不清楚的声音,使她站住了。突然,那扇门开了,一个佣人猛地闯出来,她惊惶失措,从楼梯上下去了,口中不清不楚地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先生……”

她在这扇敞开的门前站着一动也不动;现在已经听得很清楚,从门内传出一种可怕的苦痛哀诉声。她觉得全身冰冷,她已经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已明白地幻想到那里面所经过的一切。她开头是想逃走,但后来她觉得她不能这样作了。她充满了怜悯,她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她需要看一看,她也要去哭一场。她进去了,家现每一扇门都是开着的,她径直走进内厅。

两个女佣人,无疑地一个是女厨房,一个是室内女仆,她们伸长了颈子,面上露出恐怖,不清不楚地说:

“啊!先生,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冬天阴暗日于死气沉沉的光线,从绸子窗帏的隙缝里透了—点点进来。但是这里却很热,大块的木柴已在壁炉中烧成了红炭,那红色的反光照射在墙上。在一张桌子上,有一束瑰花,这算是这一季节中最名贵的花,还是经纪人咋天买给他妻子的;这束攻瑰花在这间暖房里盛开着,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些香气和那些极考究的奢侈陈设所发出来的香昧,同样是表示幸运、富有、爱情、至乐的气味。四年以来;便是这些东西在那里繁荣滋长呢!在炉火的红色反光之下,马佐躺在长沙发椅子的旁边,头部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蜷曲了的手还抓着那手枪的把柄;这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她一跑来,就发出了在楼梯上已经听见的那种哭诉声和失去理性的不断的叫声。

在枪声发出来的那一刹那,她的手上还正抱着那个四岁半的小孩子,孩子因为害怕,把他的小手抱着她母亲的颈子。还有她的年已六岁的小女儿,也拉着她的裙子跟着她走来,死死地抱着她。两个孩子因为听见他们的母亲狂叫,也跟着一起叫喊。立刻,嘉乐林夫人就想把他们带走。“太太,我请你……太太,不要站在那里吧……》可是她自己也在发抖,仿佛要昏过去一样。他看见佐洞穿了的头还在流血,一滴一滴地滴在那张沙发的绒布上,从绒布滴到地毯上。她毯上原来的血污,现在愈形扩大。她觉得这些血已浸到了她本人,溅了她的脚和手。

“太太,我请求你,跟我一道走开吧……”

但是这位不幸的女子,因为儿子抱紧了她的颈子,女儿又抱住了她的腰,所以她没有听见,也不动,直挺挺地呆在那里,似乎世界上任何力量都不能移动她一样。他们娘儿三人都是金色头发,象牛奶一般鲜明,母亲和孩子们的态度都一样,雅致而天真。在他们因过去的无限快乐已不存在而感到的惊恐中,在那理想中可以长久存在的幸福的突然消逝中”他们只有继续发出叫声,发出人类遭遇最可怕的痛苦时所发出的尖锐叫声。

于是嘉乐林夫人也跪下来大哭了。她不清不楚地说:

“太太,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我请求你,太太,离开这里,不要再看这个景象,同我一道到隔壁屋子去,让我设法减轻你一点痛苦……”

这位母亲和两个孩子“”一成了一个慌乱的、可怜的小集团。一孩子们带着他们扯散了的金色长头发一动也不动,仿佛已在他们母亲身上生了根一样。他们发出的是那种猎人杀死了老狼时幼狼发出的可怕叫声,也是一种充满森林的流血哀号。

嘉乐林夫人站起来,头里昏昏沉沉。那里有了脚步声和谈话声,无疑是医生来了,来证实马佐的死。她再不能呆在那里,她只好走了;但是那种可怕的和不断的哭诉声始终没有离开她,甚至到了人行道,在马车的辘辘声中,她仿佛还听见那些哭诉。

天变苍白了,气候异常寒冷,她走得很慢,怕人家会逮捕她,会因为她那茫然若失的态度而认为她是罪犯。一切都涌上心头了,两亿金钱猛然崩溃的全部经过她都想起来了,这一崩溃造成了多少废墟,压碎了多少牺牲者!如:迅速地建立起来的一座黄金宝塔,又如此迅速地摧毁了,这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使它这样呢?同时那一双建筑宝塔的手,现在忽然发了疯,仿佛在努力使它片石不存!到处响起了痛苦的声音,到处是财产崩溃时发出的如木板车倾倒垃圾时同样的声音。波魏里野家的最后一笔田产,德若瓦一苏苏地积蓄起来的钱,塞第尔在丝厂中所获得的赚项,从商场中退休出来的莫让特夫妇的年金……这一切全被人乱七八糟地拋掷在深渊中去了;而这深渊是永远填不辆的。还有,让图鲁已沉溺在酒精中,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已沉溺在污泥中,马西亚则只能再去过猎狗一般的下贱生活,因债务关系一生都只有钉死在交易所,盗窃钱财的佛罗里在监狱中,正为那种多情男子的弱点而悔恨,萨巴达尼和法犹,因为怕法蝥的追捕飞步逃跑了。最剌心、最可怜的,是那些不认识的牺牲者,那一大群不知姓名的可怜虫,大祸一来,他们因毫无依靠而战栗,他们在那里叫饿。此外,从巴黎各方传来的都是死讯恶耗,都是手枪自杀的事件,换句话说,巴黎还有多少个马佐呀!他们用手枪击破了自己的头,使鲜血从富丽的家具和玫瑰花的香气中一滴一滴地流出来以后,还溅到因痛苦而狂叫的他的妻儿们的身上!

嘉乐林夫人几星期以来所看见的和所听见的一切,在她那受了创伤的心上,已发出对萨加尔的一种厌恶之声。她再也不能沉默了,她再不能把他放在一边,一如他并不存在,而不去审判他,不去定他的罪了。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罪人,这样的判断无论从哪一件不幸的事件上都可以定下来的,而这些不幸事件的可怕的积累,真使她惊恐了。她诅咒他,她长期抑制着的忿怒,现在爆发出来成为一种仇恨,同时也可以说这就是对罪恶的一种厌恨。为了恨这个可怕的人,这个造成他们不幸的唯一负责的人,难道因此连她一直在等,着的哥哥,她也不再爱了么?她那可怜的哥哥,这个完全天真的人,这个伟大的工作者,他是多么老实,多么公正!可是现在却染上了监禁的不可洗刷的耻辱。这是她刚才忘掉了的一个牺牲者,这个牺牲者对她说来,是比别的牺牲者更其亲爱更其叫她痛苦的!啊,但愿任何人都不要宽恕萨加尔!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替他的案件辩护,就连至今还继,相信他的人,就连只知道他有好处而不知他有坏处的人,都不要原谅他,都不要替他辩护吧!让他有一天在人们的轻视中死去吧!

嘉乐林夫人抬起眼睛,已经来到广场,她看见交易所就在她的面前。黄昏时候,冬季带雾的天气,使这座巨大的建筑物背后,有一种火灾的浓烟气象。一种暗红色的云彩,人们或者还会信以为是正在两军交锋的城池上的火焰和尘土形成的呢。灰暗而阴沉的交易所,现在被人遗弃了。它至今还处于一个大灾祸后的忧郁。一个月以来,这个灾祸使它荒凉了,四面八方的风向它吹来,仿佛成了一个空无一物的敞厅。这是周期性的、不可避免的瘟疫,它的侵袭每十年至二十五年就会扫荡一次市场,正如人们说的一样,这是悲哀的礼拜五,它一来就使满地铺上破砖碎瓦。为了使人们的信心复活,为了使大的银行重新建立起来,那是再需要若干年的;若干年后,又会轮到这样的日子,赌的嗜好渐渐复苏,人们又重新开始冒险,于是造成一种新的危机,在新的不幸事变中,再使一切崩溃。但是这一次,在天际红黄色的云彩背后,在城市的未来混乱中,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动荡,那也许就是行将到来的世界末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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