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两点钟刚一敲过,受到集中力量攻击的马佐又软下来了。准备加入前线的援军迟迟不来,他的惊慌便不免增加了。这已经是高潮的时间,这些援军还在等待什么呢?他已经弹尽粮空,处于再不能支持下去的地步,为什么他们还不来解救他呢?虽然由于职业上的虛荣,他脸上还表示镇静,但他已黉得一大股,气冲上了他的两颊,他怕他自己的面容会变成苍白色。这时甲各彼发出象打雷之声,把他的股票有计划地向他大量她售,马佐对这些股票已不敢再提价了。这时他已不注意甲各彼而注意德格勒蒙的经纪人德拉罗克了,他真不了解此人为什么保持沉默。德拉罗克是一个矮胖子,胡子带红黄色,面容偷快而带微笑,仿佛是昨天才结了婚的样子;他异常平静,似乎在等待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事。他手上拿着许多签条,难道写的不是一些买进的委托书么?难道他不用这些买进委托书来把一切拋售的股票全部收完而把整个局势挽救过来么?

突然德拉罗克发出他低沉的嗓音,表示他投入这场战斗了:

“我卖世界银行……我卖世界银行……”

几分钟之内,他要卖几百万。有声音回答他,行情崩溃了。“我卖,二千四……我卖,二千三,有多少?……五百股,六百般……送来吧!”

他说了什么话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等着的援军不来反而从附近的森林中窜出来一支敌人的军队?正如滑铁卢之役葛鲁西大将没有来,这真是招致潰败的一种背叛。一听号角就跑来抛售证券的人,竟成了密集的生力军,这样,可怕的危机出现了。

在这一秒钟之内,马佐觉得死亡已经从他脸上掠过。他替萨加尔转期的帐款数字过于巨大,他清晰地感觉到世界银行崩溃时会轧断他的腰部。但是他那张带有小胡子的漂亮的棕色面貌仍然是坚定而勇敢的。他还在买进,他要把他所接受的委托书一直买完为止;他那年轻的、公鸡似的叫声,仍然和他处于胜利时一样的尖锐。在他的苗前,他的对手甲各彼在咆哮;德拉罗克似乎失了知觉。他们虽然努力装得无所谓,但看得出来他也非常焦心。因为他们看见马佐已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倘若他全军崩溃,他会付给他们款子么?他们的手紧紧抓着那栏杆上、红绒,继续象狐狸一样地叫;由于职业上的习惯,他们的动作非常机械;至于他们的目光则彼此死死地盯着,金钱的悲剧所造成的可怕的忧伤都在目光+互相交流了。

在最后的半点钟内,那简直是总崩溃了,其混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群众在毫无秩序地狂奔。从极端的信任与盲目的奉承之后,规在变为恐惧了;所有的人都忙着要出售,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无数拋售的委托书集中到了场内,人们只看见那些签条如雨般地落下。毫不经心便投掷下来的巨额股票更加速了行情的下跌,这一次是真正崩潰了。行情一跌再跌以后,竟跌到一千五,一千二乃至于九百了。这时简直没有买主了,战场光了,只剩下无数尸首!在黑压压地蠕动着的许多外套之上,那三个牌价登录员仿佛是殡仪馆的注册书记,专门登记死人的姓名籍贯。那穿过大厅的不幸风潮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效果,一切活动全都冻结了,喧嚣也听不见了;大家如同遇到天大的祸事惊呆了一样。可怕的沉默统治了这块地方。在收场钟响的时候,收盘的牌价是八百三十法郎。顽固的雨始终打、着那玻璃窗,从玻璃窗透进来的只是一种暗淡的黄昏景色。在雨伞滴水与人群的践踏之下,大厅一片棍乱;地下满是泥泞象那修建得不好的马房一样,而且满地丢着那些撕破了的纸张。至于交易场内,则有着五光十色的签条,红的、绿的、蓝的,都是一把一把地抛下来的;这一天这些签条的数量之多,竟到了那宽大的场子都容纳不下的程度。

马佐是和甲各彼、德拉罗克在同一时刻回到经纪人办公室的。他渴极了,走近橱柜喝了一杯啤酒。他望着那间宽大的屋子和它的衣架,他望着那摆在中央、周了六十把经纪人坐椅的长桌子,他望着它那红绒的幔幛,他望着它那庸俗而褪了色的装饰,这些装饰使它活象一个大火车站的头等候车室。他用一个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这间屋子的人的惊奇态度望着它。随后,因为他要走了,他一句话也不说,握了握甲各彼和德拉罗克的手,握手的松紧度完全和平常一样。这时三个人的面色都苍白了,但他们的举动还是和往常一样。马佐曾经向佛罗里说过叫他在门口等着他,他到了门口便看见佛罗里和那个断然离开商行已有—星期的古司达在一道。古司达之来完全是为了好奇,他时时在微笑,他过着节日般的生活,他也不过问他的父亲第二天是否还能付得出他的帐款。至于佛罗里,则是面色惨白,带着一种傻瓜似的笑意,拚命讲着话;他刚才输了十万法郎,还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笔款项屮的第一个苏呢!马佐和他的职员在大雨中消逝了。

但是,在大厅中,特别是在萨加尔的周围起了一种恐慌的浪潮;这场战争所带来的伤害完全在这里发现了/他参加了这场溃败,应付了这次危险,起初他是完全不了解的。为什么会有这般喧嚣之声,是不是德格勒蒙那一队人马来了?随后,当他听见行情崩溃了的,时候,他仍然完全不了解这腐溃的原因。他是不屈不挠即使死了也要站直的人。一阵冰凉的寒气从地下升上了他的脑盖,他才觉得这是无可救药,这是永远的失败了。在他的痛苦中,对于金钱的埦惜以及拿乐的丧失都算不了什么。他的刺心之痛,是那种失败者应得的屈辱和甘德曼辉煌而肯定的胜利。甘德曼再次巩固了他黄金国王的万能权势了。在这一分钟之内,他真正觉得骄傲了,他以他整个瘦小的人来抵抗命运,眼睛都不低下,态度十分顽强。他已觉得各方面对他的失望和怨恨一定如浪潮一般向他涌来,但他决心要单独对付这股浪潮。整个的大厅翻腾起来,人们一直涌到他所靠着的柱子,好些拳头捏紧了,好些恶毒的话已经出口,可是他的唇际仍挂着一种不自觉的微笑,人们甚至还可以把这微笑当作一种挑战。

在一片混乱中,他首先看见了莫让特,脸色象死人般苍白;

沙夫上尉用手挽着他,一面不断地向他说,说他早已告诉过他;上尉说话时是带了一种小本赌徒的残酷性,对亍大投机家折断腰杆的遭遇采取了幸灾乐祸的态度。随后便是塞第尔的面部紧缩,是一种倒号商人的发疯态度,可是他却以大好老姿态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和萨加尔握手,仿佛向萨加尔说他并不埋怨他。从牌价刚动摇时,博安侯爵就抽身跑到空头家的得胜军那—方去了,并且他还向那个很谨慎地置身事外的戈尔说,从前—次股东大会开会以来,他一直是咖着不愉快的心情在怀疑萨加尔的。让图鲁惊慌失措,他又不见了,他是飞跑去告诉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收盘时的牌价。她在她的马车中,肯定是神经上受了打击;她每一次大输的日子都是这样。

站在那永远不说话、永远难以猜测的萨尔蒙的前面的两个人,就是空家莫塞和多头家皮勒罗尔。皮勒罗尔虽然破了产,伹神情骄傲仍有挑战意味;至于莫塞,虽然赚了很大一笔钱,伹因为考虑到未来的远虑,所以胜利中也不愉快。

“你看吧,到了春天我们就要和德国作战了。一切都已感到不妙了,俾斯麦正在那里侦察我们呢。”

“你别噜苏了!这一次我还是错了,我考虑得太多……活该,将来一切都会恢复,都会好转的。”

直到现在,萨加尔都还没有灰心。只是人们在他背后提到法犹的名字,倒使他很不舒服;这位旺多姆地方的年金经管员和萨加尔是有关系的,因为他代表一群小额的股票持有人;挺起他的名字就使萨加尔想到这样多一批小人物,一批可怜的资本家也要因世界银行倒坍而在下面粉碎了。但是他突然看见德若瓦面色惨白得不成人像,更使他不舒服到了极点;他所认识的这个可怜人也就是一切贫穷人们不幸灭亡的化身。同时,由于一种疯狂的幻想,波魏里野伯爵夫人和他的女儿苍白而忧愁的面容也似乎在他眼前出现了,她们都用她们噙满了泪水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他。在这一分钟内,萨加尔,这位内心已沾染了二十年抢劫生活的海盗,这位一向骄傲地说他从来不觉得他的两腿会发抖的人,这位从来不肯坐在那柱子前那张凳子上的人,这一次可再不能支持了,他不得不在那里坐了下来。人群始终在集合拢来,烕胁着他,使他不能呼吸。由于需要空气,他把头抬起来了。他立刻又站起来,他看见那上面,那位置于全厅最高处的电报台上,梅山正以她肥胖的身躯俯瞰着这一个战场。她的那只破旧的黑皮手袋就摆在她身旁的石栏杆上。她在等着收拾那破了产的企业股票,她象一只踉着军队跑的贪吃的乌鸦,在那里等到大屠杀的日子好搜寻死尸呢!

萨加尔于是以一种坚强的歩伐离开了那里。他整个人都显得虚无飘渺和毫无着落。但是,他仍然有一种不寻常的坚定意志,使得他还能够稳步一直前进。只是他的感官似乎有些迟钝,连平地的感觉都没有,他以为他是在一张厚绒地毯上走路一样。同时,他眼前又好似有一层云雾,耳朵中也时时嗡嗡地响着一种什么声音。当他走出交易所,走下石级时,他连人也分辨不出来了。围绕着他的仿佛都是一些飘浮的幻影,都是一些模糊的外形和一些听不清楚的声音。毕式那张宽大的鬼脸,在他面前经过,他看见了么?他是不是停下脚歩和悠闲自在的拿丹松说了一会?拿丹松的声音在他听来好象来自远方。在大家都感到惊慌的情况下,萨巴达尼和马西亚是不是还伴随着他?他觉得他的周围有一大群人,或者还有塞第尔和莫让特,所有这些面孔一会儿好象消失了,一会儿又好象改变了样子。因为他要离开了,他要在雨中,在浸没了巴黎的泥泞中消逝,于是他向这一切幻想中的人群,夸耀他最后的光荣,以表示他精神的解放,因此他以尖锐的声音说:

“啊,为了那朵茶花,真叫我伤心;人们把它丢在我的院子里,它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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