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嘉乐林夫人突然产生了这样的,信念,认为金钱是培养未来人类的肥料。她想起萨加尔的话,想起他对于投机事业的一些片断的理论。她想起他谈过的一种意见:没有投机就没有大规模的、有生气的和有出息的事业,正如没有淫欲,就不可能生孩子一样。为了继续生活,就应当有这种过度的热情,毫无价值地消耗和失去我们的全部生命。她的哥哥所以能够在那边异常愉快,在组织起来的工场上,在平地升起的建筑物中,高唱胜利之歌,完全是因为巴黎已陷入赌博的狂热,金钱如同下雨,而且已腐蚀了一切的原故。本来是一个毒害者和毁灭者的金钱,现在变成了社会发展的肥料,伟大工程的基础;而这伟大工程一旦实现以后,便足以把各国人民结合在一道,使世界变为和平的世界。她曾经诅咒过金钱,可是现在突然又对它敬佩百倍。削平高山,填平海峡,使地球成为人类的栖息之所,使人类摆脱劳动后仅仅做一个单纯的机器领导者……这一切,不是只有金钱才能够办到么?金钱虽作了一切恶事,而一切好事也由金钱而生。她忧心忡忡,不知道如何是好;既然东方的事业业已成功,而奋斗却在巴黎,她也就决定不走了。不过还不能使自己平息,心上始终受了创伤。

嘉乐林夫人站起来,走到窗前,用前额靠着一扇窜玻璃,这些窗是开向波魏里野大楼的花园的。黑夜来了,她只能勉强看见那孤寂的小房间内一线微弱的光亮。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为了名誉不受损害,为了节省煤火的费用,她们在这里生活。她在薄薄的纱窗帘后脉隐约看见伯爵夫人的侧影,她在那里缝补台布。阿丽丝正在绘水彩画;这种水彩画随随便便画成一打以后,就偷偷地拿去出卖。她们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马得了病;这一来,就把她们钉在家里两星期之久,因为她们顽面地不愿意人家看见她们出外时步行,可是又不愿意出钱租车。但是,在这样英勇隐藏起来的困境中,却有一种希望支持着她们还能够站起来并且显得更其英勇;这希望就是世界银行的股票在继续上涨。她们的赚项已经不小,但等股票一旦涨到最高峰她们拿来卖出的时候,她们就能见到这些赚项的金子闪闪发光,如雨一般落在她们的手中。伯爵夫人已打定主意要做一件真正新的衣服,梦想在冬天每月能举行四次晚餐招待会,而不必因为招待就闹得十五天之内喝冷水下面包。至于阿丽丝,当她母亲向她提到婚姻问题的时候,她态度假装冷淡,一点也不笑。她只是听着她母亲讲话时两手有些颤动。她也开始相信这件事或者可能实现,她也和别人一样,能够有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嘉乐林夫人看着照射她们的灯发出火光,内心感到极大的安宁和怜悯。她发现金钱,而且仅仅是在希望中的金钱,就足以使这两个可怜的生物获得幸福,她很感动。如果萨加尔果然使她们富有起来,她们难道不为他祝福么?对她们俩说来,萨加尔难道不是有善行的好人么?善行是到处有的,即使在坏人身上。最坏的人总可能对于某某人是好的,他们在某一群人的诅咒中,也能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谦卑的声音在那里感谢他、们和敬重他们。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眼睛仍然钉在一片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楚的花园中,但他的思想却一跃而转到儿童习艺所去了。前一天,为了庆祝周年纪念,她还代表萨加尔到那里去送玩具和杏仁糖果给孩子们过节日。她一想到那些孩子们喧哗的快乐劲,便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个月以来,人家比较满意维克多了。她在阿尔魏多亲王夫人那里看见维克多有叫人满意的记录。关于习艺所的事她同王妃每两星期要长谈一次。因为维克多的影子突然浮现于脑际,她觉得奇怪,在她大为失望想出走的时候,怎么会把他忘了呢?她能够这样丢下他么?如此费劲作成的一件善行,她能够让它被糟蹋么?望着那些大树的黑影,一种越来越动人的慈爱,一种不可解释的甘心自我牺牲的感觉,一种神一般伟大的宽容,扩大了她的心胸。这时波魏里野家的可怜的灯还在那里发亮,有如一颗星星一样。

当嘉乐林夫人回到她工作桌旁时,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怎么?她稍稍觉得有些冷!这使她感到新鲜,她一向自负冬天不要火也可以过的。这时她象在冰水中冼了澡出来一样,显得年轻、有力,脉搏也跳得更均匀。在她身体极健康的时候,她每天早上起来就有这样的感觉。这时,她想添一根柴在壁炉里;当她看见火巳经完全熄灭了的时候,她很高兴自己来生一次火,不愿意打铃叫佣人。这完全是一种劳动,她没有碎柴,就把旧报纸一张—张地烧,终于把那些柴烧燃了。她跪在炉子前面因觉得好笑而在发笑。她在那里呆了一会,感到幸福而快乐。你看,一次最大的危机又度过了!她又有了新的希望,希望什么?她永远不知道!这是直到生命完结,乃至人类完结,都永远无法知道的—个谜!生活应该忍受创伤的痛苦,只要生活又能够不断地带来治疗,这对于生命来说,也就够了。她再一次想起她生活中的—些遭遇,她的不幸的婚姻,她在巴黎所遭受的贫困,她被她所锺爱的男子的遗弃……每一次崩溃后,她都发现有一种活力,一种足以使她从废墟中站立起来的永恒快乐。刚才不是一切都完了么?面临着这些可怕的过去,她对她的情人不再怎么重视,正如圣女在她们日夜包扎的污浊的创伤面前,从不计较如何使这些创伤结疤一样。她一面知道他已属于别的女人,但她仍然要继续在水深火热的状况中生活,在投机事业的高温熔炉中生活,她将在最后一场灾祸的不断威胁下生活,这场灾祸会导致她哥哥身败名裂。她仍然站着,几乎没事一样。正如在一个美丽的早晨,面对危险,她尝到了战斗的愉快。为什么?照理性来说是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生之欢乐罢了!她的哥哥曾经向她说过,她有一种永远不灰心的希望!

萨加尔回来时,看见嘉乐林夫人正埋头于她的工作;她以刚硬的书法写完了一页关于东方铁路的备忘录。她抬起头来,以—种平和的态度向他微笑;他呢,他把嘴唇贴在她美丽而光亮的白发上。

“朋友,今天你跑了很多地方吧?”

“啊,事情简直没有个完!我去看了工务大臣。又刚和雨赫碰了一下头,后来又不得不再到大臣那里去,但那里却只有一个秘书……最后我约定还要到那里去一趟。”

的确,他离开桑多尔夫男爵夫人以后,便一直不停地在奔走,忙于他的业务,一种习惯的热心鼓舞着他。她把哈麦冷的信递给他,他看了很快乐。她看见他为即将获得的成功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她就想,以后她要更密切地监督他,以防止他作某些疯狂的举动。然而,对他严厉,她却没有办到。

“你儿子代表热梦夫人来看你。”他于是叫起来:

“其实她已经写信告诉我了……我忘了告诉你,我今晚上要到她那里去……这真麻烦,我疲倦成这个样子!”

他再一次吻了她的白头发以后,便走了。她带着一种友情和充满宽容的微笑,重新开始工作。她难道仅仅是一个委身于男人的女朋友么?嫉妒反而使她惭愧,仿佛一嫉妒,就把她和他的关系弄得更其可耻。她想超脱和其他女人共分一个男子的苦恼,从爱情带来的肉体上的利己主义中解放出来。委身宁他而又知道他和别的女人有暧昧关系,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以勇敢和仁慈的心肠爱着他。这是战胜一切的恋爱,这个萨加尔,这个金融市场上的强盗,被这个可尊敬的女子如此绝对地爱着,其原因是她看出他是一个积极而大胆的男子,他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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