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以后,是十一月里一个天色灰喑而气候温和的下午,嘉乐林夫人刚吃过午饭,立刻就到搂上图样室工作。她的哥哥这时还在君士坦丁堡,正忙于建设东方铁路那个伟大事业。他委托她查一查他过去在第一次旅行中记的一些笔记,然后把这些笔记编辑成一种备忘录,可以作为铁路问题的历史性的摘要材料。她立志全力以赴做这件事已有两星期之久。这一天,天气那么热,她熄了火,还把窗子打开。她在未坐下之前,从窗口看了一下波魏里野大楼那些光秃秃的大树,它们在苍白色的天空中呈现出一种紫色。
她写了差不多半小时的光景,因为需要一种证明材料,所以她很长时间都埋在桌子上一大堆文件中反复研究。她站起来,去翻阅了一下别的文件,又重新坐下,手里满是文件。因为她想把这些活页文件加以分类,忽然发现了几张圣像;这是耶路撒冷圣陵的一种彩色图画。在耶稣受难的那些物事之中,嵌着一段祈祷,意思是祈求上帝保佑我们:当灵魂发生危险因而一切处于困境之时,仍然能够自持并获得幸福。于是她记起她哥哥在耶路撒冷买这些圣像时,还是一个虔诚信教的大孩子。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侵袭了她,眼泪湿润了她的两颊。啊,这位哥哥,他是那么聪明,但长久不为人赏识,他以信仰上帝来使自己幸福,连糖果盒子上画的圣像他都不敢加以轻视。他竟欣然地相信这种糖果商用韵文写成的祈祷是有效力的!他竟认为这祈祷可以增加他的勇气!她看他是太信任人了,或者太容易受人骗了;但他却是那般公正,那般安详,既不忿怒,也不论争。她呢,两个月以来,都在斗争与痛苦之中。她并不信宗教,她只喜欢看书,穷究哲理/在她灰心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能和他一样淳朴而天真呀!这种淳朴和天真使她可以带着一颗受创伤的心仍能安然入睡,一早一晚,每天背诵三次孩子们使用的祈祷,镶嵌在那使耶穌受难的钉子、矛头、荆棘冠与海绵之中的那段祈祷!
在她极偶然地知道了萨加尔与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关系以后的第二天,她立下坚定的志愿,绝不去监视他们,去了解这件事。她也并不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她也并不愿惫做一个过分热情的情妇,因嫉妒而弄到闹笑话的程度;她的不幸是,在他们吋时刻刻都存在的友情中,她继续满足着他的要求。这类事总是出之于极平静的方式,简单地只是为了表示友爱而已;因此,在最初,她把这当作是他们中间的一件偶然意外的行为。友情的结果不免是委身以从,这是男子和妇女间的普通现象。她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她在经历过婚姻的痛苦之后,她成了什么都能忍受的人。她在三十六岁的年华,行为已那么谨慎,而且自信不抱任何幻想,那么,对于这位朋友,她不可以闭着眼睛象一个母亲一样而不必以情侣身份去对待他么?到后来,她之所以失身于这个朋友,那是因为一时的放纵;而且即在他,也早已超过了征服女性的英俊年龄。有时,她总是说,人们杷男女性关系看得太重要了;这只是一种经常的遇合,每每还造成以后终身的磨难!而且,她首先嘲笑自己的这种意见未必合乎道德的原则。所有的女子委身于所有的男子,这难道不是可以容许的过错么?但是,真有理智的女子有多少呢?允许同敌对方平分一个爱侣的女子有多少呢!那种单独地、整个地占有一个男子的观念,希望能够因实际的需要而被幸福的宽大心情所战胜吧!但这只是在理论上使生命?至于难堪的一些方式。她努力忍让,继续做他的忠实管家,继续做一个贡献了心与脑以后还愿意把身体也贡献出来的有卓越知识的女仆;但是她的努力却白费了。肉体与情感都反抗这种理智,这不免激动了她,她感到极端痛苦的是她不能知道一切,不能把萨加尔给与她的创伤还给萨加尔,然后就突然一下割断这种关系。但是她终于驯服了,驯服到不说话,保持安静而微笑的态度。她过去的生活虽极艰苦,可是她从来还没有象今天这样需要更多的勇气!
她又望了一阵她始终拿在手上的这些圣像;她一面感到十分亲切,一面却带着一种不信宗教的人的痛苦的微笑。她不看这些圣像了,她又重新想象昨晚萨加尔可能做的事,想象他今天做了什么事;她的思想是不自觉的而且是不间断地这样活动着,她虽决心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仍直觉地想侦察他的一切。而萨加尔呢,好象还是过着惯常的生活。早上,他忙于经理的业务;下午,他要去交易所I晚上,人家要请他吃饭,看初次上演的戏剧,过一种欢乐的生活,同那些她并不嫉妒的女戏子往来。佴是她觉得他近来有了一种什么新的嗜好,占据了平常用来作别的事的时间,无疑是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跟他有约会,不过这地方她也不愿意知道罢了。只是这件事使他怀疑和不相信,她开始违反自己的理智做起“警探”来了,“警探”是她哥哥笑着说过的话,甚至于谈到世界银行的营业问题时也这样说;实际上,因为她非常信任银行的营业,早已停止她的“警探”工作了。银行的一些越轨行动使她担过心,使她发过愁;不过后来,她自己感到惊异的是,实际上,她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既没有勇气说,也没有勇气行动,以致只有一种悲哀盘踞在她内心,她所甘愿忍受的这件负心事却窒息了她。她很羞愧的是眼泪重新征服了她,她只好把那些圣像藏起来,深深地抱歉她不能在一个礼拜堂去跪下痛痛快快地哭几个钟头,流尽她身上所有的眼泪。
嘉乐林夫人平静了十分钟,重新开始整理她的备忘录;正在这时候,一个男仆跑来告诉她,说昨天开除了的那个车夫查理一定要见她。这个车夫本来是萨加尔自己请来的,但他发现他偷窃草料就开除了他。她迟疑了一下,但她终于同意见他。
这是一个高大的、样子很好看的孩子,面部和颈子都刮得很干净。他用一种妇女们喜欢倒贴的男人们那种狂妄自大、很有把握的神气,大摇大摆地走动着,他冒昧地作了自我介绍。
“夫人,你们的冼浆女人丢了我两件衬衣,不肯赔我,我是为了这两件衬衣来的。当然夫人不会相信我能够忍受这样的损失……因为夫人是该负责的人,我要夫人还我衬衣的钱……是的,我要十五法郎。”
在这忡家事问题上,她是极为严格的。不过她也可能给他这十五法郎以避免一切争论。但是这个人的冒失无礼,以及把手揣在口袋里的那种傲慢态度,却大大地激怒了她。
“我并不欠你的钱,我连一个苏也不给你……再说,萨加尔先生是叫我做监督的。他禁止我给你任何东西。”
于是查理带着威胁的态度继续说下去,“啊,萨加尔先生说了这句话么?我真不相信……那么,他错了!因为我们要发笑的……我还不、至于笨得连夫人是他的情人这件事都不知道……”
脸羞红了的嘉乐林夫人站起来,想把他赶出去。但是他不等她这样做,便更大声地继续说:
“夫人或者很乐意知道先生现在到哪里去了吧?下午四点到六点,一星期三次,当他十分肯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嘉乐林夫人突然脸色变苍白了,她周身的血液都汇集在心上喷发。她作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不让他把这些亭,说出来,因为这是她两个月以来极力避免的一件事。
“我不许你……”
不过他的叫声却比她的声音还大得多。
“我说的她就是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德甘卜尔先生在养她。他为了占有她更方便起见,在郭马尔丹街给她租了一个底层。这房子差不多在圣尼古拉銜的转角,那里还有一个水银店……先生总是等着德甘卜尔刚走时去赶热被窝……”
她伸手去按铃以便设法把这个人赶出去,但一想,这人一定会当着所有佣人之面继续说下去的。
“啊!我所以说他去赶热被窝,是因为我有一个女朋友亲眼看见的。这个女朋友名字叫作克拉丽丝,她是他们的女佣人,她曾亲眼看见他们在一道,她雩见她的女主人桑多尔夫男爵夫人,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在他面前干了一大堆肮脏的事……,“住口,你这个坏蛋!……拿去吧,这是你要的十五法郎!”
她用一种极度反感的态度把钱给他,她知道这是可以使他滚蛋的唯一方法。立刻,他果然就变得很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