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着她说,但她现在却迟疑起来了,她感到她周围是这样的奢侈,这样无微不至的享受,她看得出神,只能吞吞吐吐地说话;她变得十分怯弱,已没有勇气把要说的一切话都说出来。那边,在那不勒斯里的垃圾堆里,那个由意外而生下来的孩子,过着那样的苦难生活;而这里的这一位,却在处理得极妥善的财富中过着浪费的生活;这是可能的事么?那方面是下流无耻、饥饿、不可避免的污移;这方面是过着极端考究、富裕和优美的生活!难道金钱就是教育、健康和智慧么?如果人类中这样的污泥始终在下层存在,而上层又还过着舒服自在的生活,难道这就叫作“文明”么?

“我的上帝!这简直是一篇小说!我相信我该把这篇小说讲给你听……再说,我也不得不这样做,我需要你帮忙呢!”

马克辛姆听着她说,开始还是站着,但后来他只得坐在她面前,因过甚惊讶两腿都有些发抖。当她说完了的时候,他说:

“怎么!怎么!我原来并不是一个独生子!你瞧,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天上给我掉下来一个可怕的小兄弟!”

她以为他很关心这件事,于是说了一句喑射到遗产问题的话。

“啊!爸爸的遗产!”

他做了一个毫,不在乎的带讽剌意味的手势,这使她真不明白。怎么?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他对于父亲伟大的名誉地位,那笔可靠的财产也不相信么?

“不,不,我的事情已经很顺利,我任何人都不需要了……只是,实在,事情是太怪了,我真禁不住要笑。”

的确,他笑了。不过他还是有些生气,而且喑喑不安;他是一个专为自己打算的人,简直没有时间考虑这件事对他是好还是坏。他觉得他是置身于事外。他脱口说出了一句话,从这一句话中,—下子他显出了原形:

“老实说,我管他妈的,我!”

他站起来,回到盥洗间,又立刻出来,带了一把玳瑁磨光机,轻轻地磨着他的指“你打算把这个怪物怎样安徘呢?我们总不能把他象古代面具一样放到巴士底陈列馆去陈列呀。”

她于是说到梅山的帐款问题,说她有意要把维克多弄进儿童习艺所去,求他借两千法郎。

“我还不愿意你的父亲知道,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你应当先垫这笔钱给我。“但是他干脆拒绝了。

“给爸爸,一辈子也不!一个苏也不行!

请你听我说,这可以说是一个誓言,即使爸爸只要一个苏就能通过一座桥,我也不借这个苏给他。你懂了吧!有些傻事实在太傻,我不愿意人家嘲笑我。”

她又重新望着他,她为他这样绕圈子说到的一些讨厌事而感到烦恼。在这样动情感的时候,她不需要、也没有时间同他闲,谈,她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声音说:

“以我的名义,这两千法郎你肯借给我么?”

“你,你……”

他继续以一种轻盈的动作修饰他的指甲,一面用他明亮的、足以看透妇女们心上的血的眼睛,审视着她“借给你,终归一样,我很愿意……你是一个易于轻信人的女子,这两千法郎你要设法还我。”

随后,当他从一个小柜子中取出两张票子来交给她的时候,他用他的两只手握着她的两只手,握了一会儿,他的态度表示出他有一种友爱的愉快,是出于一个继子对继母怀有同情而友爱的愉快。

“你对于爸爸有很多幻想,你!

你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辩护,我并不过问你们的事情……女人们总是那么奇怪,有时竟用栖牲自已来作消遣!自然,在她们能够找着她们快乐的地方,她们是很有理由去找寻它的……不要紧,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作的牺牲遭了恶报时,你再来找我,那时候我们可以谈谈。”

当嘉乐林夫人重新坐上马车以后,她还是在窒息状况中,那小屋中热而潮湿的温度,那浸透了衣服的葵花香味还窒息着她。她战栗了一下,仿佛刚从一个令人可疑的地方出来一样。这种客气态度,这种儿子对父亲的嘲笑,使她害怕,并且加重了她对于不可告人的过去的怀疑,但是她不愿意知道。她规在有了钱,便安心地去安排她明天一天要做的事。从明天晚上起,孩子就可以从罪恶中救出来了。

这样,从一清早她就不得不到处奔跑,为了使儿童习艺所能够收容她保送的人,她还得办各种手续。习艺所的创办人阿尔魏多王妃选择了十个上流社会的妇女,组织了一个习艺所的监察委员会,嘉乐林夫人因为自己是这委员会的秘书,所以手续办起来倒很方便。下午,她只消到那不勒斯里去狻维克多就行。

她带了些漂亮的衣服去。在她的内心,对于孩子行将提出的反抗,并非不焦虑,孩子根本不欢喜人家谈到进学校的问题。她先送了一封快信给梅山,梅山已在门口等着她,可是梅山告诉她的消息,不能不使她大吃一惊:咋天夜晚,欧拉里妈死了,连医生也不大弄得清楚是什么病症,或者是一种传染病,是败血症损害了她的身体。最使嘉乐林夫人害怕的,是同欧拉里妈睡在一起的孩子,他在黑喑中一直等到觉得她已冰冷时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他后半夜就只好在房东家里过。孩子被这悲剧吓呆了,无声的恐惧折磨着他,他甚至愿意人家给他换衣脤,并且想到会在一个有美丽的花园中生活时,他还表现得很快乐。那不勒斯里再没有使他留恋的东西了,既然那“胖婆”一这是他的说法一也将在坟墓中腐朽了。

但是梅山在写那两千法郎的收据时却提出了这样的条件:“你明白了么?在六个月之内,你要一次补足这六千法郎……要不然的话,我就要写信告诉萨加尔先生……,“但是,”嘉乐林夫人说,“萨加尔先生自己会付你钱的……

今天,我不过做他的代表罢了。”

维克多和老姑母的告别毫无温情可言。孩子只吻了梅山一下头发,便匆匆地上了马车。至于梅山呢,却受到毕式的斥责,说她不应当只预收到一部分款子就同意把维克多放走;她这时还在暗自伤心,看见她的抵押品就这样溜走了。

“总之,夫人,你对我应当守信用,不然的话,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会使你后悔的……,从那不勒斯里到比诺大道儿童习艺所,嘉乐林夫人只能引孩子说出一些单音的语句,他的光亮的眼睛却拚命地在看马路、宽大的街、过路人和富丽的房舍。他不会写字,仅仅能念一些书,他时时逃学,离开学校到炮台上去玩。从他过早成熟的孩子脸上,露出一种男性强烈的欲望,露出一种急于享乐的表情;他在不幸的和充满恶劣榜样的环境中长成,更加重了他的欲望和对享乐的贪图。到了比诺大道,当他下了车穿过左右两旁產立着男生部和女生部宿舍的中央院子时,他那青年人野兽似的眼晴更加灼灼发光。他已经在用目光巡视那种有美丽树木的大院子和以柚泥粉刷的厨房;这时厨房的窗门正开着,从里面发出一股肉香味。他的目光也注意到那以大理石装修的、和礼拜堂的两廊一样又髙又长的食堂;总之,他已注意到坚持要偿还穷人财产的阿尔魏多王妃所给与穷人的一切阔绰的事物。随后,到了尽头,到了管理处所在的那一间正屋,他被人带领着一科一科地去办手续,以便习艺所允许他进来。他听见自己穿的新鞋走过宫殿般装修的广阔的长廊、宽大的褛梯以及充满了空气与阳光的过道时发出的响声。他的鼻孔颤动了,这一切都行将厲于他啊!

嘉乐林夫人为了要在一个文件上签字下褛来了,她叫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新的走廊,到了一扇玻璃门的前面。他看见在一个习艺室中,有和他那般年纪的一群男孩子,站在一张工作案板前,在木头上学作雕刻工作。

“你看见,我的小朋友,”她说,“这里大家是要工作的,因为,如果我们愿意很健康和很幸福的话,我们应当工作……晚上,这里要上课;我想你一定会很听话好好地学习的,是么?……你的前途,一个你从来做梦也想不到的前途要由你自己来决定的。”

一条阴暗的皱紋横断在维克多的额上了。他不回答,他的幼狼似的眼睛象一个贪心不足的强盗一样,斜射在那些华丽的、奢侈的房屋装修上面。他心里想:我要占有这一切,但我什么工作也不做,占据了这些东西来养活我自己,我只消用一点力量把它夺取过来……自此以后,他虽然人在这里,内心却象一个反抗者和囚犯,时时梦想偷盗和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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