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嘉乐林夫人说,“我们上冼澡间去吧。”

这里的规矩是每一个新习艺生在他刚进所的时候,就应当先冼一个澡。洗澡盆在楼上,在和疗养室接近的那些房间里;疗养室一共包括两个房间,一个是男孩子的房间,一个是女孩子的房间。疗养室的隔壁是洗浆室。这个地方,是由教会的六个修女管理。洗浆室很高大,内部装修完全是油漆的枫木,有一些又宽又深的三层衣橱;在这个标准的疗养室里,明亮、洁白、毫无污点,象健康身体一样的愉快而舒适。往往有这样的情况:监察委员会的夫人们,下午就在这里呆上一点钟,与其说来实行监督,无宁说是来表示一下她们对习艺所的忠心支持。

恰巧,波魏里野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阿丽丝,就在那间分隔两个疗养室的厅里。波魏里野夫人往往是这样带她女儿出来散散心,使她获得做慈善事业的乐趣。这一天,阿丽丝正帮助一个修女在那里做果酱饼,以便给病后两个小女孩子吃,那是经医生允许她们吃的。

“啊!”伯爵夫人一看见那听人吩咐坐着等洗澡的维克多就说,“这又是一个新来的!”

照平常习惯,她对嘉乐林夫人总是极端讲究身份,只用头来表示敬礼,从来不向她说一句话,怕会因此而发生邻居往来的关系。但是嘉乐林夫人领来了这样一个孩子以及她关心这孩子的极端和善的态度,无疑地感动了伯爵夫人,使她一反她向来的保留常态。她们小声闲谈起来了。

“夫人,你真不知道我是从怎样一个地狱中把他救出来的呀!刚才我已托那些夫人和先生照顾他,我同样请你也要照顾他!”

“他有父母么?你认识他的父母么?”

“没有,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只有我。”

“可怜的孩子!……啊!多么不幸啊!”

这时候,维克多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些果酱饼。他的目光中燃烧起一种凶猛的贪欲。他从用小刀切开的果酱饼起看到阿丽丝那只纤弱雪白的手,看到她过细的脖子,又看到她瘦削的、因等待婚姻绝望而憔悴了的处女的全身。如果这时只有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只需用头去撞她的肚子,就可能使她滚到墙角,把她那些果酱饼抢过来。这时这位青年女郎已经注意到他的贪食目光;她以目光向修女表示征询意见以后说:

“你饿了么,我的小朋友?”

“是的。”

“你不讨厌果酱饼吧?”“不讨厌。”

“那么,对你正合适。你要我替你做两个果酱饼等你冼过澡出来以后吃么?”

“要很多的果酱,只要很少的饼,是么?”“是的。”

她笑了,她在开玩笑;但是他呢,他变得认真而且大大地张开了嘴巴,带着一种想把她和她那些好东西一齐吃掉的那种饕饕的目光。

这时候,一些欢呼声,一种猛烈的吵闹声从男孩子们玩的那个院子中传到了楼上,下午四点钟的休息开始了。习艺室空了,每个习艺生都有半点钟吃点心和活动全身的时间。

“你看,”嘉乐林夫人把维克多带到开着的窗口去以后这样说,“他们工作,他们也游戏,……”你喜欢工作么?“不。”

“你喜欢游戏么?”

“是的。”

“那么,如果你要游戏,就应当工作……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相信,你将来也会很懂道理。”

他不回答。他看见他的同伴们都自由自在地又跳又叫,他的面庞顿时显出快乐的光彩。他又回转头来,看见阿丽丝小女儿已经把做好了的果酱饼放在盘子里。是的,自由,享受,任何时候他只要这两样东西!他的洗澡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人家把他带了去。

“这是一个小先生了,我相信他将来住在这里是不怎么合适的。“修女很温和地说,”这种面孔不很端正的人,我总不信任他们。”

“但是这个孩子长得倒还不丑,”阿丽丝喃喃地说,“拿他看你的那种态度来说,说他有十八岁都行。”

“真的,”嘉乐林夫人轻轻颤栗了一下这样结朿说,“照他年龄来说,他的确是发育得很早。”

在走开以前,这些夫人们很乐意去看一看那两个病愈后尚在调养中的女孩子。其中有一个特别有趣,她是一个金头发的十岁的女孩,眼睛中已带憧事的表情,神气也象一个成年妇女,有巴黎资产阶级住宅区里妇女们的那种病态的、早熟的肌肉。再说,这也是一个平常的故事:父亲是个醉汉,经常把人行道上的那些情妇带来带去,不久以前,便同其中一个情妇一起失踪了;母亲于是另外找了一个男人,随后还找了第二个,结果自己也同样成了醉婆;小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不免就得挨一个一个男人的打,当这些男人不想强奸她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她的母亲从—个泥水匠手中把她救了出来,其实这个泥水匠是母亲自己,天夜晚勾引来的。不过人们对于这位可怜虫的母亲还准许她来看她的孩子。因为是她自己请求别人收容她的孩子的;在她的下贱生活中,她还保存了一种热烈的母爱。这时这位母亲恰好在这里,她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被摧残了的女人,眼里充满了热泪,坐在白色的床旁边;至于她的小女儿,一身洁白,背靠着枕头,在可爱地吃着她的果酱饼。

这位母亲因为到萨加尔那里去求过周济,所以她认识嘉乐林夫人。

“啊,夫人,我可怜的马德勒妮一下就得救了。你看,在她的血液里都带了我们的不幸。医生跟我说得好,说她如果老在我们家里混的话,她是不会活下去的……至于在这里,她有肉,有酒,而且她呼吸自由,又不受任何人干涉……夫人,我请求你,好好告诉那位好先生,说我只要能活一点钟,我都要为他柷福。”

她放声大哭,哭得都喘不过气,内心为感激之情所软化了。她所说的先生就是指的萨加尔,因为她和习艺所的大部分孩子们的家属一样,只认识萨加尔。阿尔魏多王妃从不出面,至于他,倒在习艺所方面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他使习艺所的人多起来,在街头巷尾收容那些贫贱的孩子,目的为了使这部慈善机器更快地发挥作用。他还稍稍可以算作是这部机器的发明人,而且他始终对于这事业抱有一种热情,常常从他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五法郎一张的钞票来,送给被他拯救了的那些孩子们的家庭。

对这一切不幸的人说来,他是唯一的和真正的好上帝。

“是不是?夫人,请你告诉他,天涯海角还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在为他祈祷呢……啊,并不是我信教,我不愿意说谎话,我也不是假仁假义的人。不,教堂和我们的关系已经完了,因为我们并不相信它,到礼拜堂去是白浪费自己的时间,没有什么用处……但是这也并不妨碍我们头上还有个上天;当有人还是好人的时候,请上天赐福与他,总可以使良心得到安慰。”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流在她那憔悴的面庞上。

“听我的话吧,马德勒妮,听话吧……”

那个女孩子穿着雪白的衬衫,显得十分苍白,她用她好吃的小舌尖舐着果酱饼上的果酱,她有一对表示幸福的眼睛;她抬起头来,注意地听着,但一面仍吃着她的东西。

“每天晚上,在你上床入睡以前,你要这个样子把手合着;并且这样说:《我的上帝,希望你使萨加尔先生的好心得到好报,使他长寿,使他幸福……你同意么?你答应我这样做么?”

“是的,妈妈。”

这以后的几个星期,嘉乐林夫人在一种精神上的极度不安中生活。她对于萨加尔,再也没有明确的看法了。维克多的降生和被遗弃的故事,在搂梯上被那么粗暴地强奸后以致变成残废和愁苦的罗莎丽,签了字而又不肯付款的借据,在污泥中长大的没有父亲的不幸孩子,这一切可鄙的过去使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厌恶。她竭力避开这些过去的,象,同时她不愿意再想起马克辛姆那种放肆的态度。一定的,萨加尔过去的一段生活是腐化的,这种腐化使她害怕,将来她还可能因此而产生更多的悲伤。随后嘉乐林夫人又想起那个哭成泪人儿的女人,正把她小女儿的手掌合着,在替这一男子祈祷!这里,萨加尔被敬为善良的上帝,真正的善良,在他那种投机家情感冲动的活动中,他确实拯救了许多灵魂;在他事业顺利的时候,他是愿意提髙自己的品德的。她想来想去,结果对萨加尔的为人下不了判断;她读书读得太多也想得太多,为了使她这样一个有知识的妇女良心感到平静,她只好对自己说,萨加尔本人和所有的男子一样,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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