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夫人,我信任你!”
“我立刻出门。”
一个钟头以后,嘉乐林夫人就乘了一部马车,在蒙马特小丘上逡巡,因为她找不到那一个里。最后,在一条和马加德街接连的荒僻街道上,一个老妇人才把这个里的地址告诉了车夫。在进口的那一段,完全象一条乡村的道路,有好些坑洼,堆满了烂泥和垃圾,那个所谓那不勒斯里是在一大块荒地中间。人们要很仔细地看才看得出那些可怜的建筑:是一些泥土、破木板、旧锌皮七拼八凑搭成的房子,很象一个院子周围的一堆破乱物。临街的一面,有一座一层楼的房子,它的墙倒是碎石砌成的,但也腐朽不堪,脏得令人恶心。这房子象监牢一样,专门为着守大门而存在的。的确,梅山太太便以警惕性很高的房东资格住在那房子里;她不断地在进行侦察,亲身剥削着她那一群在饥饿线上奔命的房客。
嘉乐林夫人一下车,就看见她站在门口,身上穿一件旧的蓝绸衣服,但是补缀了好几处,而且有好墜地方线缝也破了;由于她身躯魁梧,颈子和肚子都突了出来;她的面庞是那么地丰满和红润,她的小鼻子仿佛在两朵火花中烧焦得看不见了一样。嘉乐林夫人迟疑了一下,感到不自在;但是一个很温和的声音,象村笛那样尖细而悦耳的声音却使她安心了:
“啊,夫人,这一定是毕式先生叫你来的,你是为小维—克多而来的……请进来吧!请进来吧!是的,这里就是那不勒斯里。我们的街还不算街,我们还没有门牌号码……请进来吧,我们应该先谈一谈。我的上帝,这件事是多么叫人讨厌,多么令人发愁!”
嘉乐林夫人不得不坐在一个脏而黑的饭厅中的一把破椅子上。那里有一个烧红了的炉子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热量和气味。
规在梅山说话了,她说嘉乐林夫人的运气还不错,可以碰见她,她在巴黎事情很多,经常不到下午六点钟,是很少在那不勒斯里的。嘉乐林夫人不得不打断她的话说:
“对不起,太太,我是为这个不幸的孩子来的。”
“好极了,夫人,我就叫他来……你知道他的母亲是我的表妹。啊,我可以说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你瞧这些文件和这些帐。”
她从一个食具柜中拿出了一包文件;那是一个蓝皮的文件夹,里面的每一种文件都放得很有秩序,象一个经纪人所作的一样。她滔滔不绝地说到罗莎丽,无疑地,她最后过的生活是叫人恶心的,她碰见一个男人,就毫不加选择地跟了他去,在失踪八天以后,她喝醉了回来,而且带了伤;不过,我们应当谅解她。因为在孩子的父亲没有使她失身的时候,即是说,没有在楼梯口被萨加尔先生诱奸的那天以前,她还是一个顶好的女工。后来她成了四肢无力不能劳动的人,她只能在菜场上卖柠檬,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叫她老老实实生活是不可能的。
“你看得出来,夫人,这一笔钱我是二十苏四十苏地借给她的。日期是,六月二十日二十苏;六月二十七日又是二十苏;七月三日,四十苏。瞧!这时期她大约病了,因为,你瞧,简直四十苏四十苏地借了……以后,我还要负责替维克多做衣服。为这孩子花的钱,我就在上面写一个‘维’字作记号……至于罗莎丽死的时候,那更不必说了!啊,真是下流!她得的是一种真正的艏化病。他完全靠在我身上。你瞧,我要在孩子身上用五十法郎一个月。不过,这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孩子的父亲是有钱人,他很可能为他的孩子付五十法郎一月……总之,这一共是五千四百零三法郎。如果我们把那借据上的六百法郎加在一起,整数就是六千法郎……是的,一切都是为这六千法郎!
虽然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使嘉乐林夫人脸色苍白,但她仍然决定了一个意见:
“但是,借据不是你的呀!那应当是孩子的财产。”
“啊,对不起!”梅山尖声地又这样说,“借据上的钱我都预付出去了。为了照顾罗莎丽,我把那笔钱预支给了她。你看,借据后面还签了我的‘背书’……在我这方面说来我不要利息算是可以的了……我的好夫人,大家应当想一想,总不应当叫我这样可怜的女人损失一个苏吧?”
由于承认她这笔帐的好夫人作了一个表示厌倦的手势,于是她平息下来,又用她小笛似的声音说:
“现在,我去把维克多叫来。”
虽然她接连派了三个在门口逡巡的小孩去叫,自己也站在门口等,摆出一些大模大样的姿态,但是她白费劲了,铁定的事实是维克多不肯来。小孩中的一个甚至于还带回来一句极下流的话作为对梅山的回答“她于是大为生气,马上走去似乎要把他拧着耳朵带回来的样子。但是,过了片刻,她却独自一人转来了,因为经过考虑以后,无疑地,她认为最好是把他生活在可怕的环境中的状况原封不动地介绍给嘉乐林夫人看。”希望夫人劳驾跟我一道去吧。”
她一面走,一面叙述那不勒斯里的详细情形,她说这座里的全部房屋是她丈夫从他叔父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这位丈夫大约是死了,但生前谁也没有见过他;她只是在说明那不勒斯里这—笔资产的来源时才提到他。她老是说,这是一件要她命的坏生意,因为她花在这上面的心血多于利润,特别是市长经常要来和她找麻烦,派视察员来察看,要她修理房子,作种种改良,借口说住在她那里的人不然就会和苍蝇一样很快死亡。但是,她却坚决不肯耗费一个苏。要这样,过不久别人不是还可要她在房间里装上带镜子的壁炉了么?而她的房间的租金才两个法郎一星掛呀!有一件事情是她始终闭口不谈的,那便是她收租金的毒辣手段。只要人家不预交她两个法郎,她就把全家赶到街上,她自己便是一个警察,而且是那么地可怕,就连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也不敢无条件地靠着她的一堵墙打瞌睡。
嘉乐林夫人带着悲哀的心情查看那个院子,这是一片荒废的土地,上面坑坑洼洼堆满了废物,成了一个垃圾堆。人们把什么东西都往里扔,那里既没有水沟,也没有井,这是一堆在日益增大的肥料堆,在空气中散发恶奐。幸好是天气冷,如果是大太阳的话,瘟疫就会传播了。嘉乐林夫人不敢下脚,她设法避开那些菜蔬和骨头;她一面把目光转向两边,看那些房子,那种叫不出名字来的可怜的住宅,看那些坍了一半的平房,看那些行将倒坍就用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支撑着的屋子。许多屋子千脆只用油毡遮着。很多屋子都还没有门,让人家看着象地窖式的黑洞,往外还发出难闻的恶浊气味。八口和十口之家挤在这“堆尸所”似的库房之中,甚至连一张床都没有;男人,女人,孩子……堆成一堆,象烂水果一样,互相腐蚀;男女混杂得那么可怕,连幼小的孩子,都引起了直觉的淫欲。成群的孩子,因为有遗传的瘰疬和梅毒,所以个个都是又瘦又干癟;他们越来越多,塞满了院子,他们是一群跟毒菌一样从粪堆中滋生出来的可怜物;他们的产生是很偶然的一次拥抱,到孩子降生时,连他的父亲是谁都知道得不大清楚。如果遇上伤寒症或天花流行,就可以一下把这一里的居民扫荡一半到坟山。
“夫人,我向你解释一下,”梅山又说,“维克多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太好的榜样,我们该用点时间来考虑他的教育问题,你瞧,他已经满十二岁了……在他母亲没有死的时候,真是!
他看见的事真是太不应该了!她一喝醉了酒,便亳无顾虑,把男人领到家里来,什么事情都当着孩子的面干……随后,说到我,我也没有时间在旁边监督他,因为我在巴黎有事情。他成天都在外面胡跑,有两次还是我到官厅去把他保回来的呢!因为他偷了东西;自然,只是一些小偷小摸。后来,他竟敢同小女孩们搞起他母亲在他面前干过的事了!啊,你一会儿就会看见他,十二岁,简直象一个大人!……后来,为了让他做点工作,我把他交给了欧拉里妈看管,她是在蒙马特提篮卖菜的。他就同她一道到菜市场去,替她提篮子。不巧这时她屁股上又长了一个疮……啊,我们已经到了,夫人,请进去吧!”
嘉乐林夫人退缩了一下。这里算是院子的最深处。在一个真正以垃圾堆成的小堡背后,有一个发出奇臭的洞口,这是一座陷入地下的破房,活象一堆废料,不过是用些破木板把它支撑着罢了。房子是没有窗子的。至于门,大约是一扇装玻璃的旧门,现在用一张锌皮代替了玻璃;为了能够看清楚里面,门是打开的,因此侵进来的寒气异常可怕。她看见在一个角上有一床草塾很随便地扔在踩结实的泥土地上。这里任何家具都没有。在一些乱七八糟的破铁桶之间,有一些破烂的木板,还有些破篮子,这大约就是用来当作椅子和桌子的。墙在浸水,始终有一种带粘液的潮湿。黑色的顶棚有一条绿色的裂缝,平常会从那里漏下雨来,一直流到草垫的底层。气味,气味是真太难闻了;这是处于极端贫困中的人类的卑贱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