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自从他惨败以后,他已经不敢再进交易所;这天还是一样,一种令人痛苦的虛荣感和一种确信将被人看作失败者的心理,阻止他再跨上那些石级。他好象被情妇从幽会之所驱走的情人一样,一方面自信是在恨她,另一方面却感觉到更需求于她。他情不自禁地走了回来,在石柱的周围绕了一圈,然后穿过花园,以一个散步者的步伐走到栗树荫下去。在这个没有草草,没有花、尘土飞扬的小广场内,介乎书报亭与小便处的那些板凳上,坐满了一群混杂的人群:那里面有来历不明的投机家,有没有戴帽子、正在喂奶的家庭妇女。他装作毫无所谓,在那里闲游,抬起眼睛四下张望,心中带一种忿怒的想法,打算围着交易所绕一个小圈;他想,他总有一天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再进这座宏伟的建筑物的。

他从右角走进面临银行街那一排树木下的小广场,他立刻走到了那专门买卖无价证券的小型交易所,并看见了那些“泥脚”一这是人们对那些专门买卖无甚价值的证券的赌徒一种含讽剌和轻视意味的称呼一一他们在下雨刮风的日子,在烂泥中,决定那些倒闭的公司的股票价格。在这堆杂乱的人群中,有个肮脏的犹太人,他们的油膩面孔在赛光,他们那种贪食鸟的干瘪的侧影和他们那些典型鼻子现在会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结合。他们彼此仿佛正对着一个俘获物,在怪声乱叫》,情绪十分热烈地想互相吞噬一样。萨加尔打从那里经过,看见旁边有—个胖子,正对着太阳在考查他手中高高举起的一粒宝石;虽然他拿宝石的手指又粗又脏,但他的样子却是细致的。

“啊,毕式!……你倒令我想起,我还有事要上你那儿去一趟呢!”

毕式在维维纳街转角斐多街开了一个所谓“代理商行”,好几次在发生了困难的时候,这个商行,对于他倒有过很大的好处。可是这时毕式却站着出神,一心察看着那宝石的透明体,他的宽脸转过来朝着天空,一对灰色的大眼睛仿佛为强烈的光线所照射而不敢张开。人们可以看见他经常系着的白领带已卷成了一条绳子;他的灰白头发从秃顶上形成许多稀疏凌乱的鬈发,正好接着他那件外套的领子;他这件从拍卖行买来的外套,从前原是十分漂亮的,不过眼前已经非常破烂而且满是斑点;他的为太阳晒得焦黄而又为大雨冲洗过的帽子,已经看不出它的年龄。

他终于决定来到街面:

“啊,萨加尔先生,你在这里散步。”

“是的……有一封俄文信,是君士坦丁堡一个俄国银行家写来的。因此,我想到你的兄弟,要他替我翻译一下。”

毕式以一种不自觉而温和的举动,右手转动着宝石,把左手伸了出来说,当天晚上他就可以把译文送给萨加尔。但、是萨加尔却解释这不过是十来行字的翻译。

“我想自己上你那儿去,你的兄弟可以立刻念给我听……”突然来了一个胖女人打断他的话。这是经常在交易所出入的人无不熟悉的梅山太太。她是一个下流而狂热的女赌徒,她的肥手曾染指于各种极可疑的事务。在她的象满月般红润而肿胀的脸上,嵌上了一对细长的蓝眼睛和几乎看不见的小鼻子。此外还有一张发出如孩子们吹笛子声似的小嘴巴。她头上戴一顶灰紫色的帽子,横贯帽子中央,结着石榴色的丝带;可是这帽子,似乎遮不住她那张宽大的面容。她穿一件绿呢袍,满是泥土,颜色已经变黄;她那粗大的颈子和水肿病的肚子,似乎要把她的呢袍都胀破。她手腕上挽着一只旧的黑皮手袋,又大又深,象一只旅行皮包,这是她永不离手的一件东西。这一夭,她的手袋胀满了,满得要胀破的样子,使她的身子不能不象一棵树一样向提手袋的一方倾斜。

“啊,你来了!”大概是在那里等她的毕式这样说。

“是的,旺多姆的文件我都收到,并且带来了。”

“好的,到我家里去吧……今天这里什么生意也没有。”

萨加尔用一种迟疑的目光望着这一个大皮手袋。他知道,那些无价证券,那些行将倒闭的公司的股票,必然无可避免地会堕入这一个口袋里面;“般泥脚”还要在这些无价证券上投机,五百法郎一股的股票,他们讨价还价的数目是二十苏,十苏。

他们有一种渺茫的希望,希望这些证券一旦复兴起来,或者,他们把它作为一种犯罪的商品,稍微赚一点钱就卖与那些倒闭的银行家,拿去填补他们的“贷方”。在金融的屠杀战场丄,梅山恰似那些追随前迸中的军队的乌鸦,没有一家公司或一家银行创立起来而不发现她带着她的大皮手袋出现的;她到处都去闻—闻气息,希望能够在什么地方发现死尸,即使是在人家胜利地发行股票的繁荣时期。因为她很知道最后的败退必然会有的,一旦屠杀开始,那就有死人好吃了,在血和泥中,就可以用很低的代价收集到股票了。而萨加尔呢?他正在计划办一个核行,看见她这个大皮手袋,难免有一种预感,他轻轻打了一个寒战。

这个口袋是一个无价证券的藏身之所,所有从交易所扫除出来的脏纸,都会从那里经过的。

因为毕式要带这个老妇人走,萨加尔就拉住他说:“那么,我可以上你那儿去么?你的兄弟一定在家么?”

犹太人的眼睛变得温和起来,表示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惊讶。

“我的兄弟么,当然在家!你以为他会到哪里去?”“那很好,待会儿见!”

萨加尔让他们去了,自己继续沿着树木缓缓地走着。一直走到了胜利圣母街。广场的这一面,是来往行人更多的一面,那里有若干商号,若干店面工厂,它们的金字招牌在太阳中发亮。窗帘在阳台上飘动,一家外省人全家,很快乐地站在那家带家具旅馆的窗口。他机械地抬起头,看见他们那种傻样子,他微笑了,可是一方面却加强了他这种思想:在各州县,还有的是股东呢!在他的背后,交易所的喧嚣象遥远的潮声一样,继续不断地纠缠着他,好象一种灭亡的威胁在追赶他一样。

另外又碰见一个人使他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若尔当?你到交易所去?”他叫起来,一面握着这个赤褐色头发的高大青年人的手。这位青年有点小胡子,神态果断而又很自然。

若尔当的父亲是马赛的一个银行家,因为投机失败自杀了;他在巴黎街头闲逛已有十年之久。他从事文学,勇敢地和不幸的贫困作着斗争。因为他有一个表兄住在布拉桑,认识萨加尔家里的人,所以当萨加尔来到巴黎住在蒙梭公园的公馆时,他就把若尔当介绍给他了。

“啊,到交易所去?永远不!”青年人用一种激烈的手势回答,仿佛他想赶走对他父亲的惨剧的回忆一样。

但随后他却带笑说,“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是的,同一个我幼年时代的女朋友。我们订婚的时候我还很有钱,现在我已变成穷鬼,但她却仍然固执地愿意同我结婚。”

“好极了,我还收到了你的请帖。”萨加尔说,“你想不到我从你的丈人莫让特先生还有关系呢。那时候,他在魏来特开了一个油布作坊。这上面他大约赚了很大一笔钱。”

在他们说话的地方附近有一条板凳,若尔当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跟他介绍这时正坐在板凳上的那位矮胖先生;这人外表很象一个军人。原来当萨加尔碰见若尔当的时候,若尔当正同那人在讲话。

“这位是沙夫上尉先生,我妻子的一个舅父……我的岳母莫让特太太是马赛沙夫家的人。”

上尉站了起来,萨加尔向他敬了礼。萨加尔仿佛见过这副得了中风病的面孔,由于长久使用硬领的原故,使得这人的颈子直挺挺的!他是一个“现买现卖”的下等赌徒中的典型人物,这类人是我们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在这里一定看得见的。他们这种“现买现卖”是一种小注的赌法,他们每次很有把握会赚到、十五至二十法郎,而且当场就在交易所交割。

若尔当和悦地微笑着解释他之所以呆在这里的理由说:“我舅父在交易所里赌得很凶,我只不过有时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和他握握手。”

“天哪!”上尉坦白地说,“既然政府给的津贴只能叫人饿肚子,那就应当赌……”

随后,因为青年人对生存的勇气使萨加尔感到兴趣,所以他问他文学上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若尔当始终是那么愉快地述说他在克里西街五层楼上可怜的小家庭的布置。因为莫让特—家人对于诗人是不信任的,认为允许女儿和他结婚已属莫大的恩惠,同时还借口说他们的女儿在他们死后,可以继承一笔由于节约而积累起来的更大的财产,这样便什么也不肯给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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