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雷独自一个人沉思着重新从各部走过去。这一次的事件曾经把苦恼着他的内心斗争排遣开了,可是现在又增长了它的热力,使他决心去进行一次最大的奋斗。一种完全模糊的联想在他的心里升起来了: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偷盗,这种被打倒在恶魔的脚下的、被征服的顾客的最后疯狂,使他想起了黛妮丝的髙傲和复仇的形象,他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到了她那胜利的脚踵。他在中央楼梯的髙处停下来,他好半天观望着这个庞大的内堂,他的成群结队的女人在里面拥挤。
六点的钟声就要响了,外面的日光消退了,渐渐地照不到里边的大厅,各个厅房里已经黯然无光,阴影慢慢地侵进来。在这尚未消灭净尽的日光里,一盏接着一盏,电灯亮了,那些不透明的白色球体如明亮的月亮星布在各个柜台的遥远的深处。这是一片凝固得令人眼盲的白光,如褪色的繁星的反射那样散布着,杀退了迟暮。然后,当全部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狂欢的嗫嚅,在这重新的照明下,白色的大展览射出了神圣的仙境的光彩。好像是这片巨大狂放的白色也变成了光辉在燃烧了。白色的歌曲飞翔到曙光般燃烧的白色里。一道白色的闪光从麻布和白洋布的蒙西尼大厅里喷射出来,仿佛是从东方的天边最先使天空白亮起来的一条光亮亮的带子;同时沿着米肖狄埃大厅,零星杂货部和纽带部,巴黎产品部和丝带部,投射出如远方的小山的反射,有珍珠母钮扣、包银的青铜和珍珠的白光。但是中央的内堂最能歌唱出冒着火苗的白色歌曲:围着柱子的波动的白洋纱,罩着楼梯的白色斜纹布和被褥料,像旗帜那样卷起来的白色床垫子,在空中飞舞的白色花边和镂空花边,展现出一片如梦境的青空,展现出如在天国般炫人眼目的白色上的一条通路,那里正在庆祝一个不知名的女皇的婚事。
丝绸部大厅的天幕像是巨人的寝室,有它的白窗帘、白纱和白绢,放出来的光彩遮住了人们可以望见新娘的白色裸体的目光。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眼花缭乱的了,这是一片被各种白色形成的白色光辉,这是一片如在白光里落雪似的星光的粉末。
慕雷始终注视着他那群在熊熊火焰中间的女人。她们的黑影生气蓬勃地浮现在苍白的背景上。长长的漩涡冲破了人群,这一天大倾销的狂热如在一阵昏迷状态中过去了,混乱的人头像波浪似的滚动着。
人们开始向门外去了,零乱的织物散布在各个柜台上,金钱在银柜里叮当响着;同时那些被剥光了、被抢光了的顾客们,半身残败地,如在一家暧昧的旅馆里喂饱了淫欲、满足了一种暗中惭愧的欲念,正要走出去了。是他把她们控制到如此的程度,是他用他那无穷无尽的成堆的商品,用他的降低价格和退货,用他的豪侠和广告,使她们要对他表示感谢。他甚至征服了一般作母亲的,他用一个暴君的兽性统御着一切,使得这种放纵毁坏了许多人家。他的创造带来了一种新信仰,那些教堂,逐渐受到摇动,人迹稀少了,从此一些无所用心的灵魂,被他的大百货商场吸引住了。女人到他的店里来度过那些空闲的时间,度过她们从前在礼拜堂里所度过的发着寒噤和忧虑不安的那些时间:这是对消耗的一种神经质的热情的需要,这是跟丈夫对抗的一个斗争,这是超越了美的神圣性的肉体不断革新的礼拜。如果他关了他的店门,马路上将会发生一场叛乱,人们将会发出绝望的呼喊,仿佛被人禁入忏悔室和圣坛去的信徒们那样。他看见她们在十年以来逐渐增长的奢侈里,不问时间地,固执地穿过了巨大的金属建筑的骨骼,沿着悬空的楼梯和浮桥。迷到最高点的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在家具部中间漫游着。被小孩子们缠住的布尔德雷夫人从巴黎产品部脱不开身了。然后又来了一伙人,德,勃夫夫人始终挽着瓦拉敖斯的膀子,后面跟着勃郎施,到了每一个部都要停下来,这位夫人依然敢用她那高尚的气派观望着织物。但是,从这人山人海的顾客中,从这充满着生命、搏动着欲望、像给某一个王公施行众望所归的婚礼而布满堇花花束的胸腔的大海里,慕雷终于辨认出戴佛日夫人的裸露的上胸,她正跟居巴尔夫人一起停留在手套部里。尽管她怀有嫉妒的怨恨,却也在购买物品,于是他感觉到他又最后一次地成了主人,他把她们拘留在他的脚底下,在炫人眼目的电灯的灯火下,她们像是他可以抽取他的财富的一群家畜。
慕雷迈着机械的脚步顺着各个大厅走去,他是那么心情恍惚,以至于投身到人群的拥挤里去。当他抬起头来,他发见自己到了新设立的时松商品部,这一部的几面玻璃窗朝着十二月十日街。在这里,他的额头抵着玻璃,又停了一下,他在观望人们走出门去。落日把白色房屋的屋顶染黄了,这美好一天的蔚蓝色的天空暗淡了,一片辽阔的纯净气息令人神淸气爽;同时在这已经掩盖了街道的迟暮里,妇女乐园的电灯投射出如日没时照耀在水平线上的凝固的星光。面对着欹剧院和交易所,排列着三排停留的车辆,笼罩在黑暗中,那些马具还保留着活跃光辉的反射,那是一盏灯笼的亮光,是银,辔的闪烁。每一秒钟都有一个穿制服的小伙计的喊声鸣响着,于是一辆街头马车开过来或是一辆私人轿车离开了行列,装上一个顾客,然后发出嘹亮的马蹄声走远了。长排的车辆现在减少了,从这一边到另一边在关闭车门声、挥鞭声和集在车轮子当中的步行人的叽叽喳喳声之间,六部车子带头滚转着。这像是继续不断的发放,像是一片顾客的辐射,被带往这个城市的四方去,发出如水闸似的轰响把这个店家倾空了。而乐园的车辆,大金字招牌,在高空中飘扬的旗帜,被夕阳的红光照得闪闪发亮,夕阳的红光在这片倾斜的照明下显得那么巨大,令人想起了那个如大怪物一般的广告,这个集合体的房舍带着它不断增加的羽翼,吞并了附近一带,一直到郊区远方的森林。扩张开来的巴黎的灵魂——片又辽阔又甜蜜的气息,在澄清的傍晚里酣睡了,它用长久温柔的爱抚摩挚着那逐渐清除了人群的最后在街道上通行的一大串车辆,把他们带进黑暗的夜里。
慕雷的视线茫然了,他这时感觉到在他的身上有了某一种伟大的东西穿过去;在那使他的肌肉发抖的胜利的寒噤里,面对着被征服的巴黎和被征服的女人,他突然间感到一种虚弱,他的意志的一种虚弱,这种虚弱又反过来把他打倒在一种更优越的力量下。这是在他的胜利里甘心受人征服的一种不合理性的需要,这是一个战士在他获得胜利的第二天要屈服在一个孩子的调戏之下的无聊举动。几个月以来都在同自己战斗的他,就在今天还发誓要扑灭自己的热情的他,却猛然一下子让步了,他被强烈的头晕目眩所掌握,他要去干自己曾经相信是糊涂的事情,而且自以为幸福了。他在那么仓促之下所下的决心,使他在片刻之间有了那样的一种精力,以致他在这个世界里只看见了她是有用的,是必需的。
当天晚上,在最后一餐以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他像一个要拿他的幸福作赌注的年轻人那么颤抖着,坐卧不定了,他不断地回到门边侧耳听取店里的喧哗声,那些店员正在外面折叠东西,在混乱的商品中间一直埋没到肩膀上。每一次的脚步声,都使他的心脏悸动。他感到一阵情绪的激动,急忙冲向前去,因为他听见了远处一片听不清的嗫嗛渐渐地高涨起来。
这是那个带着款子的郎姆缓慢地临近了。这一天,款子的分量是那么重,收进的现金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和铜钱,都必须有两个小伙计陪着他来。在他后面,约瑟和他的一个同伴被那些袋子一一巨大的袋子一压得身子直不起来。像是一些扔在他们的背脊上的石灰包;同时他拿着纸币和金子走在先头,一个纸夹子装着满满的票子,两个钱袋挂在他的脖子上,那重量使他歪向右方断了胳膊的那一边。他流着汗喘着气慢慢地通过店的内部从那些情绪高涨的店员中间走了来。手套部和丝绸部的人们开玩笑地献出力气来帮他减轻他的负担,呢绒部和毛织品部的人们盼望他跌一跤,那样,金钱便会撒到各部的四面八方去。随后,他必须爬上楼梯,越过浮桥,还要向上爬,在建筑的骨骼里兜圈子,麻纱部、帽袜部和零星杂货部的人们用眼睛追随着他,张着大嘴出神地望着这笔在空中游行的财富。到了二楼,时装部、香水部、花边部、披肩部的人们虔诚地排成一行像是在圣体经过的道路上。从近边的四处,扬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人们向这头金牛犊致敬,形成了一片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