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时的意志薄弱,我们是原谅的……我请你考虑一下这样忘掉了自己会给你造成了什么后果。如果有别的人看见了你把花边藏进去……,——”
可是她愤怒地打断他的话。她,一个小偷!他拿她当作什么人啦?她是德,勃夫伯爵夫人,她的丈夫是养马场的总监,是出人宫廷的。“我知道,我知道,夫人,”布尔当寇稳静地回答。“我很荣幸地认识您……首先请你把你身上的花边交出来吧……”
她重新表示抗议,她不许他再多讲一句,她强暴得很漂亮,甚至流出了一个被侮辱的髙贵夫人的眼泪。如果不是他,所有别的人都会动摇了,都会害怕犯了不可挽救的错误,因为她恫吓着为了报复这样的侮辱要把这件事诉诸于法庭。
“请你注意,先生!我的丈夫要向内阁报告的。”“好吧,你并不比别的人更明白道理,”布尔当寇不耐烦地大声说。“既然非如此不可就要搜你啦。”
她还是不让步,她拿出巨大的信心说:
“就这么办,你们搜吧……可是,我要警告你们,你们是拿你们的店在冒险的。”
茹夫走去找了两个胸衣部的女售货员来。他回来的时候,他向布尔当寇报告,这位夫人的小姐留在外面,还没有离开门口,他请示是不是也必须把她带了来,虽然他并没有看见她拿什么东西。主管人永远是公平的,看在道德面上,决定不必要她进来,以便不勉强一个母亲在她的女儿面前丢丑。这时两个男人退到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去,两个女售货员便搜査伯爵夫人,甚至脱掉了她的衣裳,要看一看她的胸部和屁股。除了藏在一只袖口里的十二米每米价值一千法郎的阿郎松刺绣的裾饰以外,她们在她那扁平而暧和的胸口上,找到一方手帕、一把扇子和一条领带,总共约计一万四千法郎的花边。一年以来,德,勃夫夫人受着不可抵抗的猛烈欲望的侵扰就像这样子地偷窃。这种症状的发作,日趋恶化和扩大,一直变成了她生存上的一种不可少的快感,把她一切谨慎的理性都驱除了,而由于这是她在人群的眼前拿她的姓名、她的自尊心和她丈夫的崇髙地位来冒险的一回事,所以满足这种快感也就使她愈加感到刺激性。现在她的丈夫是允许她掏空了他的抽屉的了,虽然她满口袋装着钱,可是她还是要偸,为偷而偷,像是一个人为了恋爱而恋爱,她在欲望的鞭策下,在神经失常的病态里,她那未得满足的奢侈的贪心就把她从前走过大店家所感到的巨大而强烈的诱惑在她身上发展起来。
“这是设好的圏套!”当布尔当寇和茹夫又回来的时候,她喊叫着。
“有人把这些花边塞到我身上来的,啊!在上帝面前,我赌咒!”
如今她拼命地大哭起来,倒在一把椅子上,穿着没有扣好的衣裳抽搐着。主管人把女售货员打发走了。然后他露出稳静的态度又说:
“夫人,我们很愿意为了你的家庭的缘故把这件遗憾的事情压下去。可是首先你要在这样写明的一张字据上签个字:‘我偷了妇女乐园的花边”以及花边的详细品种和这一天的日期……此外,只要你什么时候肯带来两千法郎赠给穷人,我便可以把这张字据退还给你。”
她又站起来,重新反抗着大声说:“我绝对不会签字的,我宁可死掉。”
“你不会死掉的,夫人。不过我要预先警告你,我就要派人去找警查了。”
于是发生了一个可怕的场面。她辱骂他,她叽叽咕咕地说男人们这样折磨一个女人是卑劣的。她那女神似的美貌,她那庄严堂皇的肉体,陷人于一种下流的愤怒。其次,她试图软化他们,她用他们母亲的名义向他们恳求,她说她要拖住他们的脚。及至看见他们依然冷冰冰的,照例是铁面无情的,她便猛然间坐下去,用一只颤抖的手写字据了。笔喷出墨来;写出几个字:“我偷盗了,”她发疯似地用力写,差不多把那张薄纸都擦破了;同时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反复说:
“喏,先生,喏,先生……我被迫屈服了……”
布尔当寇接过那张纸,小心地折起来,当着她的面收进一个抽屉里头去,说道:
“你看这种事是老一套的,因为有些太太,在她们讲过宁可死掉也不签字以后,一般地都忘记了来赎回她们所怀念的单据……总之,我保留着它看你怎么办吧。你自己估价一下吧,这个是否值两千法郎。”
她扣好了她的衣裳,她又恢复了她的全部高傲,现在她箅是付出了她的代价。
“我可以走了吗?”她发出简短的声调问道。
布尔当寇已经注意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根据茹夫的报告,他决定辞掉杜洛施:这个售货员是糊涂的,他经常叫人家偷了东西去,他对于他的顾客是绝对地没有威力。德,勃夫夫人又把她的问话重说了一遍,等到他们作出了一种首肯的姿势,她便用一种凶得能杀人的目光罩住了他们两个。她有一大堆的粗话没说出口来,只从她的嘴唇上溜出了一声像是通俗剧上的喊叫。
“倒霉的!”她说着砰的一下关了门。
在这之间,勃郎施并未远离开那间办公室。她不明了里边进行的是什么事,茹夫和两个女售货员来了又去使她惶乱了,她心上浮现出宪兵,裁判所和监牢的情景。可是她张开大嘴呆住了:瓦拉敖斯到了她的面前,这位才做了一个月的丈夫,还在使她对于他们之间的亲昵感觉到不自在;他看见她那种痴呆的样子吃了一惊便向她问话了。
“你的母亲在哪里?……你们走散了吗?……答话呀,你叫我心里不安哩。”
她口头上找不出一句妥帖的谎话。她在窘困中把声音放得非常低。
“妈妈,妈妈……她偷了东西……”
什么!偷了东西?最后他明白了。他妻子的浮胀的面孔一一那副被恐惧弄得无人色的面具,把他吓坏了。
“偷的是花边,就像这样子,放进袖口里,”她结结巴巴地继续说。“你看见她作的吗,你在给她望风吗?”他喃喃说,觉得她是同谋,他浑身冰冷了。
他们必须停住了谈话,有几个人巳经转过头来。一种充满痛苦的踌躇使得瓦拉敖斯有一会儿一动也不动。怎么办呢?他刚决心要走进布尔当寇的房间,这时他看见慕雷从大厅走过去。他吩咐他的妻子等着他,他抓住了他的老同学的赂膊,用断断续续的话把这件事匆忙地讲给他听。慕雷赶忙把他领进自己的办公室里去,把这事可能的后果告诉他使他平静下来。他向他肯定地说他无需出头干涉,他解说这类的事将来一定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他本人对于这种偷窃毫不觉得惊奇,仿佛他老早就预料到了的一样。然而瓦拉敖斯,当他不再害怕会发生立刻逮捕的时候,却不能用一种漂亮的平静来承受这种变故。他倒在一把太师椅里,现在他能够讲道理了,他盘箅着自己的事悲叹地大谈起来。这是可能的吗?他同一个有偷盗行为的家庭结合了!为了取得那位父亲的欢心便胡乱地结了这一场糊涂婚姻!慕雷看着他哭泣,对于这种幼稚病的粗暴感到惊异,一面回想起他旧时的那种装模作样的悲观主义。他不是听见他三番五次地主张人生的最后的空虚吗,不是说他在这种人生里只能找到有点滑稽的恶行吗?因此为了叫他的朋友散散心,慕雷开了一会儿玩笑,用亲切的寻开心的声调劝他冷静。可是瓦拉敖斯猛然间愤怒起来:他断然无法保持他那濒于绝境的哲学了,他整个的资产阶级的教育变成了要求节操的愤怒冲出来反对他的岳母。只要在他身上稍微触到一点人类的不幸的考验一一这种不幸是他冷冷地嘲笑的一这个大言不惭的怀疑论者便被打倒而且流血了。这是令人厌忌的一人们把他们种族的名誉拖到泥泞里去,世界似乎在摇摇欲坠了。
“好啦,你安静点吧,”慕雷满怀着怜悯心总结地说。“我不想再跟你说一切事情发生了也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么说在此时此刻像是不能安慰你的。但是我相信,你应该去把你的膀子伸给德,勃夫夫人,那样作要比造出流言来是更聪明的……真是见鬼!你这个人不是公开地说在宇宙的一切下流行为之前要保持冷静和蔑视的吗!”
“你注意!”瓦拉敖斯天真地叫起来,“那是说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可是他站起身来,他遵照着他的老同学的劝告去做了。两个人全回到大厅里,这时德勃夫夫人从布尔当寇的房里走出来。她堂皇地接受了她的女婿的膀子,而且慕雷用一种殷勤的敬重态度向她鞠躬,他听见她说:
“他们向我道了歉。真的,这种误会是怕人的。”勃郎施又跟他们会合了,她在他们的背后走着。他们慢慢地消失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