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微笑了。她答道:

“你亲自跟慕雷去谈吧……你去看他会使他高兴,只要你能每一米提供出一生丁的利益给他,他这个人便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在正月的一个阳光辉耀的下午,鲍兑太太断了气。半个月以来,她已经不能下楼看店了,由一个做日工的女人去照料。她坐在她的床铺中间,用枕头支着腰。在她那苍白的面孔上,只有两只眼睛还有生气;她竖着脑袋,通过窗户的小窗帘,固执地朝向对面的妇女乐园看。鲍兑本人也受着这种鹰障一一这种绝望的目光凝视着的苦恼,有时他要把窗帘拉下来。然而她作出哀求的手势拦住他,她固执地要看,要一直看到她最后的一口气。现在那个大怪物把她的一切夺了去,她的店,她的女儿;她本人正在一点一点地跟老埃尔勃夫一同消逝,她的生命的丧失是跟这个店丧失它的主顾成正比例的;在这个店断气的那一天,她也就不再呼吸了。当她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她还有力气强求她的丈夫把两个窗户打开。天气温和,一注快乐的阳光照耀着乐园,可是这个老房子的寝室在黑暗里打冷战。鲍兑太太瞪着眼睛不动,那种重大的胜利,那些明朗的玻璃,在玻璃里面有上百万的金钱在流转,使她有了满怀的幻象。她那一双眼睛慢慢地黯然无光了,被暗影包围住,当这双眼消隐在死亡里的时候,它们依然张得大大的,始终在注视,涌着热泪。

附近一带所有破了产的小商家又一次排队送葬。人们可以看得见王普义兄弟,他们为了十二月份的到期票据弄得脸色惨白,他们用了一次最大的努力算是付了款,可是他们不能再有这么一次了。贝多雷兄妹,支着一根手杖,那么忧心忡忡,使得他的胃病恶化了。戴里尼埃得了一次中风,皮奥和李瓦尔默默地走着,鼻子朝着地面,像是无望的人。而且人们不敢互相询问那些消失了的人一一奎内特、塔丹小姐以及其他,他们从早到晚埋没在灾难的洪流里,打着滚被消灭了;更不要谈那断了腿躺在床上的罗比诺。但是人们露出最感兴趣的神情用手指着那些新被这场黑死病侵袭到的商人们:香水商戈洛涅,女帽商沙德易太太,花商拉卡沙纽和鞋商脑德,他们依然屹立不动,可是巳被这场必将依次扫除他们的祸害的忧虑捉牢了。在灵柩车的后面,鲍兑迈着像他护送他的女儿时同样的将被屠杀的牛的脚步;同时在第一辆送葬车里可以看得见布拉的浓密眉毛下闪闪发光的眼睛和白雪一般的头发。

黛妮丝陷于大苦恼里。半个月以来,她被忧虑和疲劳累坏了。她必须送北北进学校,而且要替日昂去奔走,他是那么热恋着糕饼商的侄女,以致请求他的姐姐去求婚。其次就是这场重复的灾难一她的伯母的逝世,这要把这个年轻的姑娘压倒了。慕雷又一次顺从了她的心意:她为她的伯父和别的人要怎样做就怎样作。一天早晨,她听到布拉已被丢到马路上去而鲍兑就要歇业了,她又同他作了一次谈话。然后,在用过早餐以后,她走出来,希望至少能够安慰这两个人。

在米肖狄埃街上,布拉站立着,面对着他的店钉在人行道上,昨天人们用了一手漂亮的恶作剧,这是诉讼代理人下的功夫,把他从他的店里赶了出来:缘于慕雷持有一些债权,他便很容易地得到了阳伞商人破产的证状,于是由破产管理人来出卖,他用五百法郎买了租赁权。因此这个顽固的老人把他曾以十万法郎都不愿意放弃的东西让人家用五百法郎夺走了。而且带着一队拆毁工人来的工程师,为了要把他弄到门外去。都必得请了警官来。货物被出卖了,室内的家具被搬走了;而他顽强地呆在他睡觉的那个角落里,人们出于最低的怜悯心,不敢赶他出去。拆毁工人甚至在他的头上敲打着屋顶。人们抽掉了石板,天花板崩落了,墙壁歪歪扭扭地响,可是他在这赤裸的老空架子下面,在这些残迹中间,依然留在那里。最后,当着警察的面,他才出去了。然而在他到附近的一家公寓里过了一夜以后,第二天的大清早,他又出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布拉先生,”黛妮丝温和地说。

他听不见,他那双火焰似的眼睛吞着那些拆毁工人,他们正在用鹤嘴锄啄那间破小屋的门面。现在通过那些空洞的窗口,可以看得见内部了,看得见那几间破屋子和黑暗的楼梯,太阳未曾射进那里去已有两百年了。

“啊!是你呀,”最后他答话了,这时他认出她来了。“是吧?他们作了一手好活儿,这些强盗们!”

她不敢再谈下去,她被她的老住处的这种痛心的悲惨景象所感动,连她自己的眼睛都离不开那向下落的霉臭的石块了。在上头,在她的老房间的天花板的一角下,她还看得见那用歪歪倒倒的黑字写成的名字:用一支蜡烛火焰熏成的埃尔奈斯丁;于是她的心头又起了那些悲惨时日的回忆,满怀对于一切苦恼的人们的哀怜。可是那些工人为了要猛然一下子拉倒那面墙,正想从根基上把它挖倒。墙在摇摆了。“如果能够把一切都毁掉啊!”布拉发出咆哮似的声音叽咕着。人们听见了一声可怕的震动。那些工人惊惶地逃到街上来。在倒落的时候,这面墙摇摆着把一切残滓都卷走了。毫无疑问,这间破小屋在雨浸和龟裂之下已经支持不住了:只要一推就足以使它从根到顶裂开。这是一次令人伤心的崩溃,是一间血水浸坏了的泥房子的被削平。连一块壁板也不再竖立着了,地上只剩下了一堆垃圾,一堆落在街边上的过去的污垢。

“天哪!”那个老人喊叫了,仿佛是这一打击震响在他的内心里。他张着大嘴停立着,他绝没有想到这事会完得这么快。他注视着打开的切口,在妇女乐园的侧背上终于成了无牵挂的真空,那成为它的耻辱的污点被拆除了。这个小蚊虫被压垮了,这是对无限小的恼人的执拗一次最后的胜利,整个一圈房屋被侵人了,被征服了。过路的人聚集拢来,扯幵嗓子在同拆毁工人聊天,那些工人正在对这些很容易害死人的老建筑大发脾气。

“布拉先生,”黛妮丝试图领他到一边去,这样反复说,“你知道他们不会不管你的。你的全部要求都可以办得到……”

他昂起了头。

“我没有要求……是他们派你来的吧?好啊!你去跟他们说,布拉老头子还知道怎样劳动,他到哪里都会找得到工作……真的!给他们所屠杀的人施点儿恩惠,这真太舒服啦!”

于是她向他哀求。

“我请求你,接受吧,不要让我这么苦恼。”但是他摇动着他那毛茸茸的脑袋。

“不,不,这算完啦,再见吧……幸福地生活吧,你现在年轻,不要妨害老人带着他们的主张去死掉。”

他向那堆垃圾瞥了最后的一眼,然后他艰难地走去了。她在人行道的拥挤中间,随在他的背后。背影从盖容广场的角上转过去,一切都完了。

黛妮丝两眼茫然地动也不动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她进了她伯父的店里去。布商一个人在老埃尔勃夫的幽暗的小店里。管家的女人只在早晚才来,作点厨房的事和帮助上下门板。他在寂寞的深处消磨时间,常常整天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每逢极偶然有一个顾客走来时,他慌慌张张地也找不到所要的货物。在沉默中,在微光里,他就这样继续不断地踱来踱去,他保持着他在两次送葬时的滞重脚步,受着一种病态的影响,一种真正被迫前进的症候所怂动,仿佛他要给他的哀伤催眠并使它酣睡。

“伯父,您好些了吗?”黛妮丝问道。

他只停了一秒钟,便又走起来,从账桌向着朦胧的屋角走。

“是的,是的,好得很……谢谢。”

她想找一个令人得到安慰的话题,找一些快乐的谈话,可是寻找“您听到那声响吗?那房子倒下来啦。”

“唉!这是真的,”他现出吃惊的神色喃喃说,“必定就是那座房子……我觉得地面震动了……今天早晨,我从屋顶上望见了,我就关上了我的门。”

他作了一个漠然的手势,用以表示他不再关心这些事情。他每一次走到账桌前,便要看一看那张空凳子,他的妻和他的女儿就在这张坐破了的丝绒凳子上长大起来的。于是当他那永远不停的脚步把他运到另一端的时候,他注视着埋没在黑暗里的那些架子,架子上有几段布已经发霉了。这里成了一个孤寡的店家,他所爱的人已经去了,他的生意跌落到耻辱的结局,只有他一个人在几次的灾难中间,带着他那颗死亡的心和被打倒的自尊心徘徊着。他向黑暗的天花板扬起眼睛来,他谛听着从小餐室的阴影里袭来的静默,这个家庭的一角,就连它闷人的气味,从前他都是爱好的。这个老住屋里只有一种声息了。他那整齐而滞重的脚步使几面旧墙壁发出了回声,仿佛他在他心爱的人们的坟墓上行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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