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田园新街上,黛妮丝远远地望见了罗比诺太太正站在专营丝绢的店门前。这使她有了停下来的借口,她闲谈了一会儿,在寻思着如何和缓地说出这个可怕的消息的方式。这个店陷人濒于死亡的状态里,经过新近的几场斗争,呈现出杂乱无章和衰败。这两种对立丝绸的大斗争,结局是可以预知的,“巴黎幸福”在一次降低五分钱的新减价以后打垮了它的竞争者:它只卖四法郎九十五生丁了,高日昂的绸子遇到了它的滑铁卢。两个月以来,罗比诺为了防止宣告破产,缩减开支,过着一种地狱般的生活。
“我看见了你的丈夫从盖容广场上走过去,”黛妮丝喃喃说,她终于进入这个小店里了。
罗比诺太太似乎暗中感到一种不安,不断地把她的目光朝向街上看,她急忙说:
“啊!就在刚才吧?……我在等他,他应该回来了。今天早晨,高日昂先生来过了。他们是一起出门去的。”
她依然是妩媚的,纤巧而又快乐;可是误了期的妊娠已经使她感到疲乏了,在这种生意中,她比以往愈加惊恐愈加不安定了,她那温柔的性格是想不通这种生意的,而这种生意天天地坏下去。正如她时常反复说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安安静静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有一碗饭吃不是更好一些吗?
“我亲爱的孩子,”她现出那令人悲哀的微笑又说,“我们什么事情都不瞒你……情况可不好,我那可怜的丈夫都睡不着觉了。今天那个髙曰昂又拿过期的票据叫他受了烦恼……我独自一个儿被放在这儿,觉得不安心得要命。”
她又要回到门口去,这时黛妮丝拦住她了。黛妮丝已经听见远方起了人群的喧哗声。她预料到这就是人们抬来了担架和那不肯放过这次事件的好奇的群众。她喉头干巴巴地,找不到她想要说出的安慰的话,可是又不得不说出来了。
“你不要担惊,这不会立刻就有危险的……是的,我看见了罗比诺先生,他遭遇到一件不幸的事……人们把他抬来啦,不要担惊,我求你。”
年轻的妇人静听着,面色煞白,还不十分明了。街上已经是满满的人,被挡住了路的马车夫在骂街,几个抬担架的把担架放在店门前,以便去打开两扇玻璃门。
“这是一次意外的事件,”黛妮丝决心把自杀的企图隐瞒起来又继续说。“他正走在人行道上,可是滑倒在公共马车的车轮子底下了……啊!只有两条腿。人们去找医生了。你不要担惊吧。”
罗比诺太太打了一个大冷战。她发出了两三声发音不清的喊叫;然后,她不再说话了,冲到担架旁边,用她那双颤抖的手揭起覆布。那几个抬担架的人等在店门前,以便人们最后找来医生的时候,再把他抬走。罗比诺又恢复了知觉,人们不敢去碰他,一点点的转动,他所受到的痛苦都是惨烈的。当他看见了他的妻,两行热泪流在他的脸蛋上。她吻抱了他,哭泣着,双眼凝神注视着他。在街道里,混杂的人群继续增多,一层一层的面孔像是在看戏,眼睛都闪闪发光;一些从工作间逃出来的职工,为了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几乎要把橱窗的玻璃挤破了。黛妮丝为了避开这种狂热的好奇心,而且认为这样开着店门是不相宜的,她便想到把铁窗拉下来。她亲自走去转动了绞盘,齿轮发出了哀鸣,铁板慢慢地落下来,好像是厚幕掩蔽了第五幕戏的终局。及至她再走进来而且关上了身后边的小圆门,她发觉罗比诺太太在那从铁板上挖出的两颗星里射进来的朦胧薄光下,始终是狂乱地把她的丈夫抱在她的膀子里。这个残败的小店似乎衰落到一无所有了,只有那两颗星照耀着这场巴黎街道上所发生的疾速而残忍的灾难。最后,罗比诺太太又开口说话了。
“啊!我的亲人……啊!我的亲人……啊!我的亲人……”她只能讲得出这几个字了,他窒息着,看见她带着她那做母亲的肚子紧紧地靠着担架狂乱地跪在那里,他发出一声懊悔的喊叫坦白出来了。在他不动弹的时候,他只觉得铅块燃烧着他的两腿。
“原谅我吧,我必定是发了疯啦……当诉讼代理人在高日昂的面前说明天就要下招牌,我就觉得一些火焰跳荡起来了,仿佛各个墙壁都着了火……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走下了米肖狄埃街,我想乐园里的人们在嘲笑我,那个大无赖的店家把我毁了……于是在公共马车转弯的时候,我想到郎姆和他那只赂膊,我把身子投到车子底下去了……”这种自白吓坏了罗比诺太太,她慢慢地向下坠坐在地板上。天哪!
他要寻死啊。黛妮丝完全被这个场面感动得失神了,屈身对向她,她抓着黛妮丝的手,感情枯竭了的受伤的人,又失掉了知觉,可是医生还没有到来!有两个人已经找遍了邻近一带,看门的也跟着去找了。
“不要惊惶吧,”黛妮丝也在流着泪机械地反复说。
坐在地上的罗比诺太太,头抵着担架的高头,脸蛋贴着她丈夫卧着的皮兜子,纵情地发泄了。
“啊!我一定要告诉你……他是为了我才要寻死的。他老是跟我讲:我抢了你啦,那钱不是我自己的。每天晚上他梦想着那六万法郎,他醒来流着汗,说自己无能。既然一个人没有头脑,就不该拿别人的财产去冒险……你知道他一向是神经质的,他的精神不安定。最后他看见了一些使我害怕的事情,他看见我到了大街上,穿着破烂衣裳在讨饭,他爱我爱得那么厉害,他希望我有钱、幸福……”
可是等她转过头来,她看见他两眼张开了,于是她声音哆哆嗦嗦地继续说:
“啊!我的亲人,为什么你做这种事呢?……你想我是那么下流吗?唉,我们就是破了产,在我也是一样的。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我们就不会是不幸的……让他们把一切拿去吧。我们到某一个地方去,你在那里再也听不到人们谈起他们。你还照样能够工作,你会看到我们将是多么快乐。”
她的额头靠近她丈夫的苍白面孔垂下来,现在两个人全在他们的感伤的苦恼里默不作声了。一阵沉默,这个小店似乎受了淹没着它的朦胧的微光的催眠睡着了;同时在薄铁片的窗板后面,可以听得见街道上的闹哄哄的声音,那正是辚辚的马车和在人行道上通行的拥挤人群在现所过的生活。黛妮丝每一分钟都要走到店面的前厅上开着的小门向外瞥上一眼,最后她回来叫道:“医生来啦!”
这是看门人找来的一个两眼锐利的年轻人。他要在病人上床以前先给他检查。只有一条左腿从脚踝子下面断碎了。伤口不大,似乎不会担心到有任何复杂的情况。人们正要把担架放到寝室里面去的时候,髙日昂出现了。他来传达他最后一次的奔走,在这次奔走中他是完全失败了:破产的宣告是决定的了。
“怎么回事?”他喃喃说,“他怎么啦?”
黛妮丝用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向他说明了。于是他愕然呆住了。罗比诺软弱无力地向他说:
“我不怨恨你,可是这一切事情是有点上了你的当。”
“嘿!我的亲爱的,”高日昂回答,“这种事必须要有比我们腰板更硬的人……你知道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啊。”
人们抬起了担架。伤者还能使出气力说道:
“不,不,腰板更硬的人也会完全一样被折断的……那些老顽固,如同布拉和鲍兑,还留在那里,这我是明了的;但是我们,我们是年轻的,我们要承认新事物的趋向!……不,高日昂,你看着吧,这是一个世界的结束。”
人们把他抬走了。罗比诺太太因为终于能够摆脱了这些扰嚷不安的生意,在一种几乎近于快乐的冲动里拥抱了黛妮丝。及至高日昂陪着年轻姑娘退出来,他向她坦白地说,罗比诺这个可怜的家伙讲的话是有道理的。再要同妇女乐园斗争便是白痴。他个人感觉到,如果他再不服输,他便无望了。昨天晚上,他巳经跟那正准备往里昂市去的雨丹秘密地交涉过一次了。可是他认为不见得有希望,毫无疑问他很明了黛妮丝的权势,所以他试图打动她。
“说老实话!”他又说,“制造商倒霉也是活该的!当那鲁莽的汉子们竞争着用最便宜的价钱从事制造的时候,如果我还为别人的利益作斗争使自己破了产,大家都要嘲笑我了……天哪!正如你从前说过的,制造商只能用一种更良好的组织和新型的方法追随着进步。一切都成定局了,一句话就够了,满意的是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