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窘迫的沉默以后,倒是慕雷谈起了鲍兑夫妇。他首先对他们的女儿的丧亡表示了十分的哀伤。他们是一些善良的人,非常正直,可是接连地遭遇到不幸。然后,他又谈起了他那套理论:究其实,他们是自找苦头吃,谁也不能如此顽固地在这种旧商业的落伍的小摊子里支持下去;那种店倒在他们的头上是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他预言过不下二十次了;就连她本人也应该记得,他曾经叫她警告她的伯父,如果他不赶快结束这种可笑的老式买卖,便会有一场致命的灾难。现在大难临头了,世上的人谁也挡不住它。人们不能无理地强行要求他牺牲自己以便挽救这个区域。再说呢,如果他糊涂到果真关闭了乐园,另一个大店便会在紧隔壁开出来,因为这种观念是由天空的四面八方散布的,这个工业城市的胜利是由世纪的风撒下的种子,它消灭了旧时代摇摇欲坠的建筑。慕雷渐渐地热衷起来了,他发挥出感动人的雄辩替自己辩解,反驳他在无意中造成的一些牺牲者对他的怨恨,他已经听见这些濒于死亡的小店的喧吵的怨声在他的四周沸腾起来了,人们不能收留这些死人,应该赶快埋葬了他们;而且做着手势,他要把他们送到地下去,他要把这种旧式买卖的尸体扫除了扔进共同的墓穴里去,他们那发霉的恶臭的残余必然会变成新巴黎阳光辉耀的街道上的耻辱。不,不,他一点也不后悔,他简单地是在从事他的时代的工作,而且她,这个爱好生命的人,这个对于那用耀人眼目的广告所决定的大事业具有热情的人,她是非常懂得这个道理的。她复归于沉默,好半天听着他讲话,她退出去,灵魂里装满了烦恼。

那一夜黛妮丝没有睡好。梦魔来来去去使她睡不安宁,在盖被下面她辗转着。她似乎觉得自己又很幼小了,而且在瓦洛额自家的花园里,看见莺吃蜘蛛,而蜘蛛又是吃苍蝇的,她放声哭起来。这是真实的吗?一一这种给世界增加肥料的不可免的死亡,这种推动着生命走向永恒毁灭的收尸间去的生存斗争!她又看见自己站在人们埋葬了日内威芙的墓穴前面,她看见伯父和伯母独自坐在朦胧的餐室里。在深沉的静默中,一阵钝重的崩溃声响从死灭的空间穿过去:这是布拉的房子的瓦解,像是被潮水冲垮了。静默又开始了,愈加险恶,而且一种新的崩溃鸣响起来,然后另有一个,然后另有一个:罗比诺夫妇,贝多雷兄妹,王普义一家子,顺序地轧轧响着垮下去了,圣洛施一带的小商家发出像倒垃圾车似的轰然的雷声,在不可见的锄头下完结了。这时一阵无涯的忧愁使她一惊,她醒过来。天哪!多么苦恼啊!有些家庭哭泣了,有些老人被扔在马路上,这场破产的悲痛的戏曲全演出来了!她救不了什么人,而且她意识到这样是正当的,为了巴黎的未来的健康,这些悲惨的肥料是必需的。天亮的时候,她平静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大悲哀使她张开两眼转向那辉耀着阳光的玻璃窗去。是的,这是本分的流血,一切革命都要有一些殉道者,只有踏着这些死人才能前进。面对着这种属于每一个时代痛苦的产物、这种无法补救的恶害,她怕自己成为一个邪恶的灵魂,怕自己参与了屠杀她的近亲,这形成一种伤心的怜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终于找到了一些可能性的安慰,为了至少能够挽救自己的人免于最后的崩溃,她的慈悲心肠长期地梦想着一些可行的手段。

现在,慕雷露出他那热情的头脑和妩媚的眼睛耸立在她面前了。的确,他什么事也不会拒绝她,她确信他对她是许可一切合理的报偿的。于是她的思想彷徨了,试图正确地评判他。她知道他的生活,并不忽视他的爱情的原有的打箅,他那继续不断的对女人的搜括,他为了开辟自己的道路而捕获的那些情妇,以及他在要掌握哈特曼男爵的唯一目的下同戴佛日夫人的关系,还有一切别的女人,如同他跟克拉哈的遭遇,他付了钱,买来了娱乐,又把她们扔到街上去。不过,店里的人所谈笑的这个爱情的冒险家的一些行径,终于被这个人的天才的作为,被他优美的胜利所淹没了。他是诱惑的本身。她所不能原谅他的,是他从前的谎言,是在他献殷勤求宠的喜剧下他作为一个情人的冰冷。然而她不感到怨恨了,如今为了她,他在受苦。这种痛苦把他提高了。当她看见他那么艰难地为他对女人的轻蔑付出了报偿而受了苦恼的时候,她觉得他似乎补报了他的罪过。

从这个早晨起,黛妮丝从慕雷处取得了到鲍兑和老布拉降伏的那一天她所认为合理的补偿办法。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乎每天下午,她逃避几分钟,带着笑脸和一个善良姑娘的勇气,去看她的伯父,以便使那个幽暗的小店高起兴来。她的伯母最使她感到不安,自从日内威芙死了以后,她面无人色地停留在一种昏迷状态里;她的生命像是每点钟都更衰弱了一点;人们问她的时候,她便露出惊异的神情答说她并不痛苦,说她仅仅像是为睡眠所缠扰。在邻近一带,人们摇摇头:这个可怜的妇人是没有多久时间来为她的女儿忧伤了。

有一天,黛妮丝从鲍兑店里走出来,当她在盖容广场转弯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阵大声的喊叫。人群匆忙赶向前去,掀起了一场恐惶,恐怖和同情的气氛突然笼罩住一条街。那是一辆褐色车厢的公共马车,是从巴士底到巴蒂敖尔一条路线上的一辆马车,在它从圣奥古斯丹新街开出来到了喷泉前面的时候,车轮子从一个人的身体上压过去。车夫站在他的前座上,发出愤怒的动作,牵住腾起前足的两匹黑马;他赌咒,他气得直骂街。

“鬼东西!鬼东西!……你不当心吗,倒霉蛋!”

现在公共马车停住了。人群围住了那个受伤的人,意外地正好在那里有一个警察。车夫始终站立着,请求前座上一个旅客作证明,那客人也抬起身子来,弯着腰观望那个血迹模糊的人,车夫作着激怒的手势,一股愈来愈高涨的怒气哽住了喉咙。

“这真是想不到的……怎么会叫我碰到这样的怪事?他在那里大摇大摆的。我喊了一声,他就钻进车轮子底下去了!”

这时,一个工人——个画广告画的,拿着他的画笔从邻近的一家店面前跑来了,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发出尖细的嗓门说:

“不要动肝火!我看见他啦,是他自己钻下去的!……你瞧!他是这样地把头往里一戳。没有问题,这又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人!”

另外一些人也发话了,大家一致认为这是自杀,同时警察在记录口供。几个贵妇人面色惨白,急忙下了车,头也不回带着那轻微震动的恐怖跑开了,在车子压到肉体的当口,她们的内心里受了一惊。可是黛妮丝被她那锐敏的同情心吸引着走向前去,这种同情心使她参与了一切的偶然事件,不管是狗被压死了,马倒下了,或是瓦匠从房顶上跌下来。

而且她认出了那个倒在地上昏过去的不幸的人,他的外衣上溅满了污泥。

“这是罗比诺先生!”她在惊愕的悲痛中叫起来。

警察立刻来盘问这个年轻的姑娘了。她说出了姓名、职业和住址。

感谢车夫的力气,公用马车曾经打了一个转弯,因此只有罗比诺的两条腿压在车轮子底下。不过,无论哪一条腿怕是都被压断了。四个好心人自告奋勇把受伤的人抬往盖容街上的一个药剂师家里去,同时那辆公共马车又缓慢地前进了。

“鬼东西!”车夫用鞭子啪的一下打着他的马说道,“这一天我可真够瞧的。”

黛妮丝随着罗比诺到了药剂师的家里。人们去找医生却找不到,药剂师一面等着医生,一面扬言暂时绝对不会有危险的,既然伤者住在附近,顶好是把他抬到他的家里去。一个人走向警察分局要求一副担架。这时年轻的姑娘计划着一个妥当的想头,要领先走去,以便把这个可怕的打击给罗比诺太太作一个预先的准备。然而人群拥挤在门前,她要从人群中穿过去走到街上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渴望目睹死亡的这一群人,每一分钟都在扩大;小孩子们,女人们,挺着身子,在野蛮的推撞当中坚持着;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把这次偶然事件加以各自的杜撰,到了此时此刻已把这件事说成一个女人的情人把她的丈夫扔到窗户外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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