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这时登上了一辆车子,她被那么刺人的忧虑所激动,被那么一种悲哀紧紧缠绕着,使得她没有力气走路了。正在这时,队伍在十二月十日街上停在那还在阻碍着交通的新门面的工程架子前面。年轻的姑娘望见老布拉拖着两条腿落在后面,正靠近她独自乘坐的车轮子旁边。他一定走不到墓地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然后他上了车。
“这是因为我这双倒霉的膝盖,”他喃喃说。“你不要向后退缩!……大家所厌恶的是你吗!”
她觉得他像从前一样又可亲又暴躁。他叽叽咕咕地叨念着,他声言鲍兑这个鬼东西脑子里受过了这样的打击以后,还能走这样远的路,身子真够结实。葬仪又恢复了缓慢的前进;她斜着身子得以看见她的伯父迈着滞重的脚步顽强地随在棺材后面,他的步伐似乎在领着葬仪的闷重而艰困的步调。于是她靠在车角上,随着车子的机械的摇摆,倾听着这位老阳伞商人没完没结的谈话。
“警察像是不应该清理这条公用的街道似的!……他们的门面妨害了我们有一年半啦,前些天那里还死过一个人。这箅得了什么!如果今后他们还要扩张,他们就可以在两条街道上空架上桥梁……听说你们那儿有了两千七百个职工而且今年的生意数字要达到一亿啦……—亿!我的天哪!一亿!”
黛妮丝没有什么可回答的。葬仪开始走进当丹河岸街,车辆的阻碍又使他们在那里停下来。布拉,两眼模糊,现在像是大声说梦话一般,继续说下去。他始终不了解妇女乐园的胜利,可是他承认旧式商家的失败。
“这个可怜的罗比诺完结啦,他的样子像是一个淹死鬼……还有贝多雷一家人,王普义一家人,都站不住啦,就像我一样,四肢断碎了。
戴里尼埃会害脑充血死掉,皮奥和李瓦尔都害了黄疸病。啊!我们大家全够瞧的,我们这一队给这个亲爱的孩子送葬的漂亮的骷髅!人们看到这一串破产的人走过去必然会觉得滑稽的……再说吧,这种大扫除似乎还要继续下去。那些无赖还要创办花卉部,女帽部,香水部,靴子部,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没有呢?戈兰蒙街上的香水商人戈洛涅可以搬家啦,当丹街脑德鞋店,要我出十个法郎我都不要了。这场虎列拉一直吹到圣安街上去,在那里开羽毛和花卉店的拉卡沙纽,还有沙得易太太,尽管她家的帽子是十分出名的,不出两年也将被一扫而光……在这些人以后,还有别的人,而且老是还有别的人!邻近一带的商家全都要完结了。既然卖布的会开始卖胰子和木屐,他们便很可以有野心去卖油煎马铃薯。说老实话,这个世界是发疯啦!”
这时灵柩车走过了三位一体广场,黛妮丝坐在车上静听着老商人说不完的抱怨,跟葬仪的凄惨的步调摇摆着,当走出当丹河岸街的时候,她从阴暗的车角里,可以望得见棺椁已经登上了勃郎施街的斜坡。她的伯父,像是一只要被屠杀的牛,盲目而无言地在行走,在他的背后,她似乎听见了一队被领向屠宰场去的牲畜的脚步声,这是一个区域的破了产的全体小店家,这些小生意人,在巴黎的黑暗的泥泞里,发出濡湿的破靴子的声响,拖着他们的破灭局面。可是布拉发出一种更闷重“我呢,我有我的打算……可是我照旧持下,我绝不泄气。他的官司打败了。啊!这在我是花了一笔很大的代价的:诉讼将近两年,而且还有那些代理人,那些律师!没有关系,他不会从我的店面下头通过去了,法官已经判决这样的工程不能箅是正当修理性质的。想想看,他说他要在那下面创办一间光室,以便用煤气灯验证料子的色彩,这间地下室要从帽袜部连结到呢绒部去!他沉不住气了,而且像我这么一个老混蛋挡住了他的路,这口气他是咽不下去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跪倒在他的金钱的面前了……绝不!我不愿意!这是明明白白的事情。自从我不得不应付那些执达吏,我就知道那个无赖在搜寻我的债权,毫无疑问他是想对我玩一次卑劣的手段。这样做是没用的,他说是,我说不,而且我将永远说不,天打雷劈的!即便像那边那个已经死了的小姑娘一样把我钉在四块板里,我还是说不。”
到了克里西林阴大道的时候,车子滚得更快了,可以听得见大家的喘气声,葬仪要加紧结束,无意识地匆忙起来了,布拉所未曾公开谈出来的是他所陷入的那种黑暗的悲惨境况,这个小店主在退票的冰雹下,在暗无天日而又要固执维持下去的辛劳里,已经走投无路了。黛妮丝是很清楚他的境况的,她终于悄悄地发出哀求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布拉先生,不要再这样强行支持下去啦……让我来替你料理这些事情吧。”
他做出凶猛的手势截断了她的话。
“住嘴吧,这件事跟谁也不相干……你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我知道你叫他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这个男人,他以为可以像买我的房子一样买了你。可是如果我劝你说‘是’你怎么回答我呢?对吧?你一定会派我跟他睡觉去……好吧!当我说‘不’你就别探头管这份闲事。”车子停在墓地的门前了,他同年轻的姑娘下了车。鲍兑家的墓穴是在左首第一排通道上。在几分钟之内,安葬便完成了。日昂把那张着大嘴注视着墓穴的伯父拉开了。送葬的人们在邻近的坟墓间散了,这些活在他们那不健康的店面里而缺乏血色的小店主们的面孔,在这如土色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痛苦的丑相。当棺材轻轻地放下去的时候,他们那满是污斑的脸蛋,害了贫血症扁下来的鼻子,受了数目字的损害如胆汁一般黄的眼睑,避开了。
我们应该全都跳进这个窟窿里,“布拉跟黛妮丝说,她依然留在他的身旁。”人们埋葬了这个小姑娘,就等于埋葬了这一区的人……啊!我说的话是没假的,做旧买卖人家应该跟那投在她身上的白玫瑰。”
妮丝带她的伯父和弟弟上了一辆送葬车。这一天在她看来是特别阴暗凄凉的。首先,她开始为了日昂的面无人色在担着心思;及至她明白了这又是一个女人的新事故的问题,她便打开了她的钱包叫他住口;然而他摇头拒绝,这一次的事情是严重的,那女人是一个非常阔气的点心店老板的侄女,她连堇花花束都不肯接受。其次,到了下午,当黛妮丝到戈拉太太家里去领北北的时候,戈拉太太向她声明,这孩子长得太大了,她不能再收养他;这又是麻烦的事,必须去找一个学校,也许要跟孩子分开了。最后,在她领着北北去吻抱鲍兑夫妇的时候,老埃尔勃夫的那种悲惨苦恼的样子,把她的魂灵都撕碎了。小店关了门,伯父和伯母呆在小房间的里边,尽管这个冬天的日子是完全幽暗的,他们却忘记了点煤气灯。在这个被破产慢慢掏空了的房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们面对面地呆在那里;他们的女儿的死亡愈加加深了屋角的阴影,像是最后的一声爆裂要把那为潮气腐烂了的老房梁折断了。她的伯父在这样的毁灭下,安定不下来了,用他那盲目而又默默无言的步伐,老是围着桌子踱来踱去;同时她的伯母,什么话也不讲,倒在一把椅子上,她的惨白面孔像是一个人受了重伤,血液一滴一滴地涸竭了。当北北热烈地吻着他们那冰冷的脸蛋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有哭泣。黛妮丝吞着泪哽咽住了。
这天晚上正好是慕雷找了那个年轻的姑娘来谈他要发到市面上去的、一种苏格兰和阿尔及利亚混合织品的儿童服装。她的怜悯心使她浑身在打战,受着很大的痛苦的激动,她忍耐不住了;她首先壮着胆子谈到布拉,谈到那个他们正掐死在地上的可怜的人。然而一听到这个阳伞商人的名字,慕雷就大发雷霆了。为了那个老疯子~他是这么称呼他的一顽强而愚痴地不肯让出他的房子,破坏了他的生活,损害厂他的胜利,那间土墙的下贱的破小屋成了妇女乐园的污点,那是一大圈房子里唯一未被他征服的一角。这件事情变成了一个噩梦;除了这个年轻的姑娘,所有别的人若是替布拉说情,便要冒被丢出去的危险,慕雷是那么地受了一种病态的欲念的苦恼,非要用脚踢倒这间破小屋不可。总而言之,人们要他怎样呢?他能够留着这一堆东西成为乐园的心腹的障碍吗?必须要把它除掉,这个店一定要通过去。那个老混蛋倒霉也是活该的!于是他又谈起了他的条件,他甚至向他提出过十万法郎。这个不合理吗?的确,他是不在乎钱的,人们要求的数目他肯拿出来;然而至少人们要懂得点道理,要让他完成他的事业!有人会在铁道上挡住了火车头同它格斗吗?她两眼垂下来听他讲,除了一些感情的理由找不出别的话来说。那个傻好人是那么老了,人们可以等到他死掉的,一次破产会要了他的命。这时他声言他自己已经不便干涉这些事情,是布尔当寇负责办理的,因为会议决定要结束这件事。尽管她温柔的心肠怀有伤痛的同情,她却无话可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