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谢,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想要拥抱你。”
她的眼睑里涌满了泪水。可是黛妮丝急忙弯下身子,吻她的那片脸颊,唇上从这两片深陷下去的火热的脸颊感到一阵寒噤。但是病人捉牢她,紧紧地扼住她,把她留在一种绝望的拥抱里。然后,病人的目光转向她的父亲去。
“你愿意我留在这儿吗?”黛妮丝反复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吗?”
“不,不。”
曰内威芙的目光固执地转向她的父亲,他站着不动,神情麻痹,喉头哽住了。最后他才明白,退出去了。没有说一句话,而&人们听见了他走下楼梯的滞重脚步。
“告诉我,他是和那个女人在一块儿吗?”病人抓住坐在床边上的她的堂妹的手立刻就问。“是的,我要见到你,只有你会跟我讲……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
这些问题使黛妮丝吃了一惊,她结结巴巴地,“是不得不把实际情形,把在店里听到的一些传闻,吐露出来。克拉哈对于那个落在她手里的年轻人厌烦了,已经不再理睬他;于是失魂丧魄的柯龙邦到处追着她,用一种丧家狗的卑屈,试图偶尔同她见一面。人们肯定说他就要进人卢佛商店了。
“如果你还在爱他,他仍然会回来的,”年轻的姑娘为了平息这个临死的人用这种最后的希望继续说。“赶快治好了病,他会认识他的错误,他会同你结婚。”
曰内威芙打断了她的话。她用她整个的生命谛听着,一种无言的热情使她抬起身子来了。可是她立刻又倒下去。
“不,随他去吧,我明白一切都完了……我什么话也不讲,因为我注意到爸爸哭泣了,我不愿意叫妈妈病得更厉害。只是我就要去了,你瞧着吧,如果说夜里我去请你来,那是因为我怕天不亮就要去了……天哪!想到他也并未得到幸福啊!”
黛妮丝又表示了反对,向她保证说她的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她第二次又打断了黛妮丝的话,用一个在死亡之前无所隐藏的纯洁处女的手势突然把她的盖被掀开了。一直裸露到腹部,她喃喃说:
“看看我吧!……这还不完吗?”
黛妮丝战栗着离开了床边,像是害怕发出一口气就会毁灭掉这个悲惨的躯体。这是血肉的残余了,这是在期待中受了伤害的一个未婚妻的肉体,又回复到童年时期的细小的幼儿形态了。日内威芙又慢慢把被窝盖上,说道:
“你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女人了……还在想念他,这是错误的。”
两个人全沉默着。她们重新互相观望,找不到一句话说。倒是日内威芙又开口了:
“去吧,别再呆在这儿啦,你有你的事情。谢谢你,我受着想要知道的折磨;现在我满意了。如果你再碰到他,告诉他我原谅他了……永别了,我的善良的黛妮丝。好好地拥抱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年轻的姑娘吻抱了她,一面表示不同意说:
“不,不,你不要这么灰心,你必须好好地保养,再没有别的。”
但是病人固执地摇着头。她在微笑,她是胸有成竹的。及至她的堂妹最后走向门口去的时候,她又说:
“等一等,用棍子敲一敲,叫爸爸上来……我一个人是非常害怕哩。”
随后,鲍兑上来了,到了这间他坐在椅子上度过几个钟点的悲惨的小房间,这时她作出一种快乐的神情,向黛妮丝叫着:
“明天你不要来,那是没有用的。可是礼拜天,我等着你,你要陪我过一个下午。”
第二天,六点钟,在天还不大亮的时候,日内威芙经过四小时的可怕的残喘断了气。安葬是在礼拜六,那天天气阴暗,一片煤烟似的天空罩住了这个颤抖的城市。老埃尔勃夫挂着白布,像是“块白斑在街上发光;而且燃烧在低压的日光中的一些香烛似乎是隐藏在朦胧中的繁星。一个白玫瑰的大花圈,像是真珠冠,罩着棺材,这是一个小姑娘的细小的棺材,停放在齐着街面的店堂的阴暗的通路下面,离着下水道那么近,车辆已经把覆布溅脏了。整个古老的邻近一带散发出一股潮湿气,蒸发着洞穴的发霉的气味,而在泥泞的石道上,行人继续不断地拥挤过去。
为了留在她伯母的身边,黛妮丝从九点钟就来到了。可是当葬仪要出发的时候,已经停止哭泣而眼里燃烧着热泪的她的伯母,请求她去随着尸体并监护着她的伯父,他那无言的沮丧,他那如白痴般的伤痛,使一家人都感到不安了。在下方,年轻的姑娘看见挤满了人。附近一带的小商家都要向鲍兑表达他们的同情;在这种殷勤里,也像是对妇女乐园表示一种示威,人们认为日内威芙的慢性的疾病是要由它负责的。
那个怪物的全部牺牲者都到了那里,盖容街上帽袜商贝多雷兄妹,皮货商王普义兄弟,玩具商戴里尼埃,家具商皮奥和李瓦尔;就连早已破产被清除出去的内衣商塔丹小姐和手套商奎内都认为义不容辞要来一趟,一个来自巴蒂敖尔,另一个来自巴士底,他们在那两个地方,在别人的店里重新干活了。灵柩车误了时间,人们在等待着,这一伙人穿着丧服,踏步在泥泞里,扬起怨恨的眼光望着乐园,它那明亮的橱窗,那发出欢悦光彩的陈列品,面对着街道对面浸沉在丧事悲哀里的老埃尔勃夫,似乎成了一个侮辱。有几个好奇的店员的脑袋从玻璃后面探出来;但是那个巨大的怪物保持着它的冷淡,用全速力飞动着它的机器,对于它在马路上所能造成的死亡是无感觉的。
黛妮丝不停眼地找寻她的弟弟日昂。在布拉的小店前面,她终于望见了他,她向他走去,请他陪着伯父走,而且如果伯父行路艰难,他就得搀扶着他。几个星期以来,日昂变得严肃了,像是有一件忧心的事在苦恼着他。目前他已是一个成人,而且每天赚二十个法郎了,这一天,他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礼服,似乎那么高尚而且那么悲哀,使得他的姐姐吃了一惊,因为她绝未猜想到他爱他的堂姐到如此的程度。黛妮丝希望叫北北避开这场无用的哀伤,就把他放到戈拉太太的家里去,约好下午再去把他接出来,以便让他吻抱他的伯父和伯母。
可是灵柩车始终没有来,黛妮丝心里很难过,注视着香烛在燃烧,这时她打了一个冷战,听见她身后边有一个熟识的声音在讲话。这人是布拉。他在作手势招呼一个卖栗子的,那人就在对面一间狭小的木屋里,占用了一个酒商的小店的地面,听他向那人说:
“可以吧?维古若,给我做点儿事……你瞧,我下了门板啦……如果有人来,你要他们下趟再来吧。不过不会有什么事来打搅你的,这儿没人来。”
于是他停在人行道的边上,像别人一样地等待着。黛妮丝很窘困,瞥了一眼那个小店。现在他已经不管这个店了,在陈列的商品上,只看得见可怜相的乱七八糟的一堆被风吹裂了的雨伞和被煤气熏黑了的手杖。他曾经作过的那些装修,淡绿色的油漆,玻璃窗,镶金的招牌,已经肮脏了,全在摇摇欲坠,这种涂在废墟上的虚假的荣华,呈现出一种急剧而令人悲伤的衰朽。可是如果说那些旧有的裂痕又现出来,如果说在镀金下面又生出了潮湿的斑点,这个店家却始终固执地撑持着,它像是一个不体面的瘤子贴在妇女乐园的侧面,尽管它是龟裂而且腐朽了,却拒绝倒落下去。
“啊!这些该死的东西,”布拉怒吼着,“他们甚至不愿意叫人家把她运走!”
灵柩车终于来到了,正好撞上了乐园的一辆货车,那些油漆的车厢鱼贯而行,向浓雾里投射出它们的灿烂的星光,两匹骏马拖着每一辆迅速地奔驰着。那个老商人斜着眼睛向黛妮丝瞥了一下,在浓密的眉毛下眼睛炯焖发光。
葬仪慢慢地移动了,在出租马车和公用马车突然停止的沉默中,踏着泥水行走。当罩着白布的棺椁走过盖容广场的时候,送葬队伍的阴郁目光又投射进那家大店的玻璃窗里去,那里只有两个售货员跑来观望,这样的消遣使他们感到快乐。鲍兑迈着沉重机械的脚步尾随着灵柩车;他把手腕子一扬拒绝了日昂的扶持,日昂在他的身边走着。跟在行列的末尾,来了三辆送葬车。当人们穿过小田园新街的时候,罗比诺跑来参加了队伍,他面色非常苍白,显得老了。
在圣洛施有很多的女人在等待着,这些是附近一带的小商家,她们怕办丧事的店家的拥挤。这种示威游行变成了一场暴动;在祭典以后,当葬仪又开始前进的时候,尽管从圣昂诺莱街到蒙玛特墓地有好长的一段路程,全体的男人都重新随着走。人们必须走回圣洛施街而且再度路过妇女乐园的门前。这像是中了魔,年轻姑娘的可怜的尸体如同革命时期在枪弹下倒落的第一个牺牲者那样围着这个大店打转。在店门前一些红色的法兰绒像旗子一般迎风招展,地毯的陈列发放出由巨大的蔷薇和盛开的芍药形成的一团血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