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天早晨,黛妮丝正在她那一部里作出一些初步的指示的时候,鲍兑家的使女走来向她说,日内威芙小姐昨晚的情况很不好,而且她要立刻见到她的堂妹。近些时候,那个年轻的姑娘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在前天她不得不卧在床上了。

“说我马上就来”,黛妮丝非常不安地答话了柯龙邦突然的失踪使日内威芙所受的打击到了顶点。最初,他被克拉哈所玩弄,到外面去过夜;然后,放纵着一般无男女经验而居心不善的年轻人的疯狂欲望,他变成那个姑娘的顺从的奴隶,星期一他没有回家,简单地写了一封告别信给他的老板,所用的辞句很雕琢,像是个人要去自杀了。在这种热情冲动的骨子里,大概也可以发现一个年轻人随便地要断绝一次不幸的婚姻的一种狡猾打箅;布店的情形跟他的前途一样恶劣,用一种愚蠢方法同他们断绝关系,这正是好时刻。而且大家都会把他说成是受了爱情的致命伤的牺牲者。

当黛妮丝到了老埃尔勃夫店里的时候,只有鲍兑太太一个人在那里。她那患贫血病的惨白的小面孔,守卫着这个寂静和空洞的小店,她动也不动地坐在账桌后面。店里没有店员了;使女打扫那些架子,是否能用一个管家妇来代替她也还成一个问题。从天花板上降落着阴暗的冷气;过了好几个钟头也不会有一个顾客来打扰这片黑暗,人们不再移动那些商品了,墙壁的灰粉在商品上越积越多。

“怎么回事呀?”黛妮丝急忙问。“日内威芙很危险吗?“鲍兑太太并未立刻答话。她的两眼充满了泪水。然后她喃喃说“我不知道,他们什么也不跟我讲……啊!这就完啦,这就完啦……”

她那湿润的目光在这个黑暗的小店里打了一转,仿佛她已经感觉到她的女儿将同这家店一起消失了。卖兰布义耶产业得来的七万法郎,在这场竞争的漩涡里,不到两年就消散了,乐园目前在卖男人的衣料、猎服的绒料子和制服料子,为了同乐园斗争,便付出了重大的牺牲。最后,在麦尔登呢和法兰绒的竞争上一这一类的货在市场上曾经是谁也不能与它相比的它彻底地被打垮了。负债一点一点地加多;作为最后的解救,他决心把他们的祖先老菲内创办这个店的、米肖狄埃街上古老的不动产抵押出去;现在离完全的垮台,只是时日的问题了,就连天花板都要变成了碎屑崩溃下来而且飞走了,好像一座被虫腐蚀的野蛮人的建筑被风吹跑了一样。

“伯伯在上头,”鲍兑太太又发出断续的声音说。“我们每人陪她两小时;这里必须有一个人看守着,啊!不过是为了戒备,因为事实上……”

她的表情补足了她的言语。要不是他们那旧有的商业的自尊心还使他们在邻人面前撑持住,早就该关了窗板了。

“喔,我上去,我的伯母,”黛妮丝说,在笼罩着一切的绝望里,她内心里感到一阵绞痛,就连那些布匹都在发散着这种绝望。

“是的,上去吧,赶快上去吧,我的女儿……她在等你,整夜都在问你。她有些事情要跟你讲。”

但就在这一瞬间,鲍兑下来了。黄疸病使他的黄面孔染上了绿色,两只眼睛带着血斑。他依然用他离开了寝室的那样不出声的脚步走着路,仿佛楼上的人会听见他的话似的悄没声说:

“她睡着了。”

他的身子累坏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用一种机械的手势,他揩着额头,像是一个作了苦役的人那么喘着气。沉默了一阵。最后,他向黛妮丝说:

“你马上就去看她吧……她睡着了的时候,我们像是觉得她的病好了些的样子。”

又沉默了一阵。父亲和母亲面对面地观望着。然后,悄声地,他咀嚼着他的伤心事,并不指出什么人的名字,也不是向什么人在讲话。

“我的脑袋如同刀割,我都不相信会有这种事的!……他是最后的一个,我拿他当我的儿子般养大的。谁要是来跟我讲:‘他们也会把他弄走的,你会看到他也要堕落的。’我便会回答:‘那么,老天爷就没有眼睛啦!’可是他作出来了,他堕落了!……啊!这个坏蛋,他那么精通真正的买卖,我的一切理想他都有!为了一个丑八怪的小女人,为了那么一个展览在不名誉的店面的橱窗里的玩偶!……不,你们瞧吧,这会叫人发疯啦!”

他摇摆着头,模糊的眼睛垂下来,注视着那为世世代代的顾客擦坏了的潮湿的石头地板。

“你要知道吗?”他把声音放得更低继续说,“说给你听吧!有一些时刻,我觉得在我们的不幸中我是最有罪的人。是的,如果我们楼上的儿女被寒热症吞了去,这是我的罪过。要不是因为我放纵着我那糊涂的自尊心,要不是因为我顽固地不肯把不大兴旺的店家交给他们,我不是应该立刻叫他们结了婚吗!那时,她就会得到她所爱的人,而且或许用他们两个人的年轻力量便会完成了我所不能实现的奇迹……可是我是一个老傻瓜,我什么事都不懂,我不相信人们会为这样的事情病倒下来……真的!那个小伙子是不平凡的;是作生意的一把好手,而且诚实,单纯,在各方面都守本分,简单地说吧,是我的徒弟……”

他抬起头来,还在用这个背叛了他的店员,替他的观念辩护。黛妮丝不忍听他这样的自我谴责,她看见他一一从前作为威严而绝对的主人统御在这里的人一一那么卑屈,两眼里充满了泪,她受到了激烈的感动,于是她就把这番意思向他讲出来:

“伯伯,不要原谅他吧,我求你啦……他从来未曾爱过日内威芙,如果你要逼他们早些结婚,他会逃得更快一些。我曾经亲自跟他谈过这件事;他完全知道我的堂姊在为他而痛苦,可是你看得明白这并未阻止他的逃跑……问问伯母看吧。”

鲍兑太太并未开口,只点点头肯定了这些话。布商的脸色愈加苍白了,同时泪水使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必然是血统的关系,他的父亲在过了非常浪荡的生活以后,去年夏天死掉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向着各个幽暗的角落里打转,从空无所有的柜台转向装得满满的架子,然后又把他的眼睛盯在他的妻子身上,她始终笔直地坐在账桌边,徒然地等待着那不露面的顾客。

“啊,一切完了,”他又说。“他们扼杀了我们的生意,而如今他们的一件新无赖做法就是杀掉我们的女儿。”

人们不再谈话。辚辚的车声寸时震动着房间,在这窒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的静止的空气里,像是送葬的鼓声传过去。而在这间濒于死亡的古老小店的凄凉悲哀中间,却可听得见店里有人在敲着什么地方,发出闷重的砰砰声。这是刚刚醒来的日内威芙,她正用一根留在她身边的手杖在敲打。

“赶快上去吧,”鲍兑说,他惊了一下站起身来。“装出笑脸来,必须不让她知道。”

他自己在楼梯上也用力揩着眼睛。以便抹掉他的泪痕。到了二楼他一打开门便听见了一种虚弱的声音、一种狂乱的声音在喊叫着:

“啊!我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儿……啊!别把我一个人放在这儿呀……啊!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哩……”

及至日内威芙看见了黛妮丝,她平静下来,发出了快乐的微笑。

“你来啦!……从昨天起我是多么在盼望你呀!我相信你已经丢掉我了,连你也丢掉我了!”

这是一片伤心惨目的情景。年轻姑娘的卧室朝着院子,是照着惨淡白光的一个小房间。起初父母叫病人睡在临街的他们的正房里;可是对面妇女乐园的景象使她发狂,于是他们不得不又把她送回她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那里,在被窝底下显得那么细小,简直令人感觉不到一个肉体的形状和存在了。她那被肺结核的寒热症烧焦了的细小手腕子,经常在动着,像是急切而无意识地找寻着什么东西;同时她那重得难堪的黑头发似乎更厚实了,而且用它们贪而无厌的活力吞噬着她那憔悴的面容,这副脸孔,在一个从黑暗中发放出来的古老的家庭后面,在商业的老巴黎的这个洞穴里,渐渐退化濒于死亡。

这时怜悯得心肠断碎了的黛妮丝注视着日内威芙。她怕流出眼泪来不敢讲话。最后她悄悄说:

“我立刻就来啦……我能对你有什么用处吗?你叫我做吧……你愿意我留在这儿吗?”

日内威芙短促地喘着气,两手老是在被窝的折痕里动来动去,两眼一直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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