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使黛妮丝非常快乐的事情便是在她的照顾下能够给保丽诺得到便利。后者在怀孕,她怕得直发抖,因为在半个月当中有两个女售货员因为有了七个月的身孕都被遣散了。主管人是不容许这一类的事故的,把做母亲看作一种不顺眼和不高尚的事情;照规矩讲,结婚是允许的,可是不许有小孩子。当然,保丽诺是有她的丈夫在这个店里的;可是她还是担着心思,她几乎不可能在柜台间露面了;为了拖延这次可能的被遣散,她把身子扎得紧紧地喘不过气来;她决心尽可能长久地把这种情况隐藏起来。两个被解雇的女售货员,有一个就因为这样捆绑着身子,不久以前养出了一个死孩子;人们认为连挽救她本人也是无望的。布尔当寇注意到保丽诺的容颜变成铅色了,而且发觉她走起路来显得艰难困苦。一天早晨,他在嫁妆部站在她的近边,这时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抬着一个包裹,猛然一下子撞到她,她发出一声呼号,用两手抱住了她的肚子。他立刻把她带走,她坦白了,借口她需要乡下的良好空气,向会议上提出了她的解雇的问题:如果她流产了,这事故立刻会宣扬出去,将会给大众很有害的影响,因为在去年襁褓部里已经有人流产了。慕雷未曾出席这次会议,要到晚间才能表示他的意见。然而黛妮丝却抓住时间出头干涉了,她为了店的本身利益起见,封住了布尔当寇的嘴。他们要把一些作母亲的煽动起来吗,他们要使顾客中一些年轻的产妇心寒吗?于是庄重地决定了所有已婚而怀孕的女售货员,只要她在柜台里有伤于善良风俗,便把她送到一个指定的接生婆那里去。

保丽诺受到那一撞立刻必得卧在床上,第二天当黛妮丝上楼到病房去探望她的时候,她热烈地吻了黛妮丝的两个脸颊。

“你是多么好心肠啊!不是你,他们会把我扔到门外去了……你不要替我担心,医生说并不要紧。”

从部里溜出来的包杰也在那里,他站在床那边。他也结结巴巴地向她道谢,他在黛妮丝面前忸怩不安,现在他把她看成一个成功的和髙人一等的人了。啊!如果他在他的柜台里再听到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他便会封住那些吃醋的人的嘴!可是保丽诺亲切地耸耸肩膀叫他走出去。

“可怜的亲爱的,你只是说一些傻话……喂!让我们谈谈吧。”病房是一个明亮的长房间,排列着十二张床铺,挂着白色的垂幕。住在店内的生病的店员们,当他们不表示愿意回家去的时候,便可以在这里养病。可是这一天,只有保丽诺一个人睡在那里,靠近开向圣奥古斯丹新街的一面大窗口。于是在这些洁净的白布中间,在这发散着飘忽、薰香、像催眠似的空气里,她们立刻谈起了心腹话,谈出一些温柔而不连贯的话。

“你要他怎样他就怎样吗……你多么无情,使他受了那么大的痛苦!来,跟我说明一下,我这才敢触到这个问题。你讨厌他吗?”

她握住黛妮丝的手,后者坐在床边,胳膊肘架在长枕上;一阵突然的感动把黛妮丝缠住了,两片脸颊涌上了红潮,她对于这个未曾预料到的直截了当的提问感到了怯懦。她的秘密被拆穿了,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悄悄地说:

“我爱他!”

保丽诺吓了一跳。

“怎么!你爱他吗?可是这很简单哪:说‘是’就行啦。”黛妮丝老是藏着脸,用力摇着头,回答“不”。而她所以说“不”,正是因为她爱他,却解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当然这是可笑的;然而她是有这样的感觉,也就不能有别的作法。她的朋友愈加诧异了,最后便问道:

“那么,你这一切的作法是为了作到要他同你结婚吗?”年轻的姑娘蓦然跳起来。她是慌乱至极了。

“要他同我结婚!啊!不,啊!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盼望过这样的事情!……不,我的头脑里绝对不曾有过这样的一种打算,而且你知道我是多么憎恶说谎的!”

“我的亲爱的,”保丽诺又温柔地说,“你必然会有结婚的念头,除此以外你不会再有别的办法……这样的结局是很好的,而且既然你另无别的想头,也就只有结婚了……听我说,我必须警告你,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是的,大家都相信,你为了要带他到市长先生面前去结婚,所以你要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老天爷!你是一个多么滑稽的女人哪!”

于是她必得安慰黛妮丝,黛妮丝又把头伏在长枕上,啜泣着,一再说既然大家不断地把她脑子里想都没想过的各种事情推到她身上,她终归要走开了。当然,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就应该同她结婚。可是她没有什么要求,她没有什么打算,她只请求人们让她安安静静生活下去,像所有的人一样承担着她的烦恼和她的快乐。她要走了。

就在这一时刻,慕雷在楼下从店里的各部门走过去。他要把各种工作再看一遍散散心。几个月已经过去了,在挡住了大众眼界的木板围墙后面,门面的重要轮廓竖立起来了。一大队搞装潢的人正在工作:

有雕大理石的、作陶器的和细木工;人们在给门上的中央群像镀金,同时在墩座上,人们已经胶上了那将承担法国各工业城市的雕像的托盘。从早到晚,沿着新近才开放的十二月十日街,站立着一群游玩的人,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却一心一意地要看一看人们所传说的关于这个门面的一些奇景,这个门面的揭幕将革新了巴黎。而就在这个狂热进行工事的场地上,在泥水工人开始的、艺术家正在完成他们的梦想的时候,慕雷愈加伤痛地感觉到从来未曾有过的、对于自己幸福的空虚感觉。对黛妮丝的想念会蓦然使他难受,这种没有松弛过的一团火似的想念从他身上穿过去,仿佛是一种不可医治的疾病的复发。他逃走了,他找不到一句话来满足自己,怕自己的眼泪叫人家看见,在他身后边,留下了对于胜利的厌恶。这个终于即将建成的门面,在他眼里似乎小得像是顽童们筑造的一面沙墙,而且人们还能够把它从城市的这一区放长到另一区去,把它高扬到群星上去,可是这却不能填补他的心情的空虚,而只有一个孩子说一声“是”才能把它弥补上。

当慕雷再回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压抑的泪水使他哽住了。她要的是什么呢?他不敢再拿金钱向她贡奉,在他的独身青年的反感中间,茫然的结婚念头浮现出来了。而且在他的无能为力的萎靡之下,他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是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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