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楼上,布尔当寇和茹夫认为应该谨慎地避开了。杜洛施已经逃走了。黛妮丝面色比平素愈加苍白,跟慕雷面对面地站着,可是她坦然地抬起眼睛对向他。
“小姐,请你跟我来,”他发出严厉的声音说。
她随着他,他们下了两层楼,穿过了家具部和地毯部,未曾说一句话。当他来到他的办公室前,他把门全面地敞开。
“进来,小姐。”
他关上了房门,一直走向他的写字台去。这间新的经理室比旧的更豪华了,花毡子的帷幕换上了绿色丝绒的,一排象牙镶边的书架占据了整个一面墙板;可是在墙壁上,始终只能见到埃杜安夫人的肖像,那是一个稳静的、面容美丽的少妇,她在她的金色镜框里微笑着。
“小姐,”他终于说话了,努力保持一副冰冷严峻的神色,“有些事情是我们所不能容许的……这里是严格地要求端正的品行……”
他停了一下,为了不要发泄出在他内心里汹涌的怒气,在选择着语言。怎么说!她爱这个家伙,这么没起色的一个售货员,他那一部里的一个笑柄!她对这个在所有人当中最卑微最没出息的人比对他——
店的主人一一还要偏爱。因为他已经看得分明,她把手递给他,他在那只手上吻了吻。
“我待你是非常好的,小姐,”他重新努力继续说,“我没有料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报。”
黛妮丝自从进门来,她的眼睛便被埃杜安夫人的肖像吸引住了;虽然她非常地为难,而她的心神还是被这张相片夺了去。她每一次走进了经理室,她的眼光总要和这个画像的眼光打个照面。她有点怕,可是她觉得她非常善良。这一次,她拿她当作一个护卫。
“事实上,先生,”她温和地回答,“我停下来谈话是我不好,我请求你原谅这次的过错……那个年轻人是我的同乡……”
“我要辞掉他!”慕雷喊起来,在这一声愤怒的喊叫里涌出了他全部的苦痛。
他不能自主了,超出了一个告诫违反规章的有罪的女售货员的经理身分,倾吐出凶暴的言词。她没有廉耻吗?像她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委身给这么一个家伙!他提出了一些残酷的指摘,他骂了雨丹,还有别的人,他信口说下去,使得她甚至无法替自己辩护。可是他要把这个店弄干净,他要把这些人一脚踢出去。在他随着茹夫来时,他曾经约束自己要进行严肃的解说,如今却变成了一场野蛮的争风吃醋的场面。
“是的,你的那些情人!人们老早跟我讲过,可是我真够糊涂还在怀疑……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
黛妮丝,憋着气,茫茫然,静听这些可怕的责骂。她最初简直不理解。天哪!他把她看成这么一个坏女人吗?及至听见一句更难堪的话,她便默默地朝门口走去了。由于他作出了拦阻她的手势,她就说:
“别拦我,先生,让我走……如果你相信我是如你所说的那么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我将一刻也不能多留。”
可是他冲到房门口去。
“至少你要替你自己辩解呀!……说一些话呀!”
她笔挺地停住,保持着一种冷冰冰的沉默。他用一种愈来愈高涨的不安情绪提出一些问题逼问了她好久;这个少女的沉默的尊严又一度表现出像是一个精通爱情策略的女人的聪明打算。她再玩不出比这更好的手段了,使他倒在她的脚下,使他更为怀疑所苦恼,使他更热烈地希望得到证实。
“你瞧,你说他是你的同乡……你也许是同他在乡下见过面的……向我起誓,他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可是她顽强地保持着沉默,而且她老是要打开了门走出去,这便使他完全昏了头,他发出了伤心至极的呼号。
“天哪!我爱你,我爱你……为什么你这么虐待我而觉得幵心呢?你看得十分明白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跟你谈的这些人只有为了你的关系才能使我动情,如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你是重要的……我以为你是忌妒了,我便牺牲了我的娱乐。人们跟你讲过我有几个情妇;好吧!我眼前没有了,我几乎不大出门去。在那位太太家里我没有袒护你吗?为了只属于你一个人我不是跟她破裂了吗?我还在等待着一声感谢,一点点的报答……如果你怕我又回到她身边去,那你是可以安心的了:她已经向我报仇,在帮助我们从前的一个店员成立一个敌对的店家……你说吧,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他就要走到这一步了。他这个人不容忍他的女售货员们犯少许罪过,她们有一点放纵,他就把她们扔到马路上去,而他却发觉自己下贱到哀求一个女售货员不要走开,不要在他的悲惨中遗弃他。他挡着门拦阻她,只要她肯说谎,他便装成个瞎子,准备原谅她。而且他说的是真话,从小剧场舞台内部和从夜酒吧间捡来的那些姑娘已经使他厌烦了;他不再同克拉哈见面,他不再踏进戴佛日夫人的家门,在那里布特蒙得了势,他在等待新店的开幕:四季商店的广告已经充满在各家报纸上。
“你说吧,我一定要跪下来吗?”他重复说,他的喉头里哽咽着被压抑的泪。
她用手拦阻他,自己也隐藏不住她的烦扰了,这种痛苦的热情使她受了深深的感动。
“你这样苦恼着你自己是错误的,先生,”她终于答话了。“我向你宣誓这些下流的传说是谎话……刚才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是像我一样地无罪的。”
她表现出美好的坦白态度,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的面前。
“好的,我相信你,”他喃喃说,“我不辞掉你的任何一个伙伴,既然人,为什么你要拒绝我呢?”、一种突然的窘困,一种不安的羞愧搂住了这个年轻的姑娘。
“你在爱着某一个人吗?”他发出颤抖的声音说。“啊!你可以说出来,对于你的爱情我是没有任何权利的……你爱某一个人吗?”她满脸通红,她的心脏跳到唇边上来了,而且她感到说谎话是不可能的,这种感动使她不由自主了,而这种对于说谎的厌恶就使她的面容上表露了真情。
“是的,”最后她软弱无力地自白了。“我恳求你,先生,放我去吧,你在使我苦恼哩。”
这时轮到她感到痛苦了。她为了抵抗他而保卫自己不是已经作得足够了吗?她还要抵抗自己吗,抵抗那有时使她丧失了全部勇气的爱情的气息吗?当他对她这样谈话的时候,当她看见他那么激动、那么颠倒的时候,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拒绝他;只有到事后她才发觉,在她那健康的女儿家的性质里,有一种自尊心和理性,不动摇地支持着她那少女的顽强。她所以还在固执,是出于求幸福的本能,这是为了满足她那一种平静生活的要求,而不是为了服从美德的观念。如果在她的生命的这种决定性的赐予之前,投身到未来的未可知之中去,她要不是感到一种抗拒——一近乎一种反感一一的话,她便会献出肉体,心情恍惚地倒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了。爱情使她恐惧,这是在女性接近男性时所感到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可是慕雷现出了一种失魂落魄的悲哀表情。他并不理解。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他翻动着文件,而立刻他又把它们放下了,说道:
“我不强留你了,小姐,我不能够违反你的心愿叫你留下来。”
“可是我不想走开,”她微笑着说。“如果你相信我是诚实的,我就留下来……一个人永远要相信女人是诚实的,先生。我向你保证,有许多女人是这样的。”
黛妮丝不自觉地抬起眼睛望着埃杜安夫人的肖像,望着这个那么美丽而又那么聪明的贵妇人,据说,她的血给这座房子带来了幸福。慕雷追随着这个年轻姑娘的目光,他颤抖了一下,因为他相信他听见了他那已故的妻在说着这句话,他承认这是她所讲的一句话。其实这种话都是用不着的,就连那温柔的声音,都像是一次复活,他在黛妮丝身上发现了良知,发现了他曾经失掉的那种应有的安定。他陷在惊愕里,愈加悲哀了。
“你知道我是属于你的,”他总结地喃喃说。“你髙兴对我怎样就怎样吧。”
可是她又很快活地说道:
“这才对,先生。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多么卑贱,只要她稍有一些智慧,她的忠告永远是值得一听的……一如果你把你自己交给我管,好啦!我要把你作成一个有作为的男人。”
她现出了她那具有非常娇媚的单纯风度在嬉笑了。他这方面也露出微弱的笑容,他把她一直送到门口,像是送一个贵妇人那样。第二天黛妮丝被提升为主任。经理室把服装部分成两部,专门为了她创办了一个童装部,设置在时装部的近边。奥莱丽太太自从她的儿子被解雇以后便在发抖,因为她觉得主管人对她冷淡了,而且她看出这个年轻姑娘的势力天天地在扩大。他们不会为了后者利用某一个借口把她牺牲掉吗?她那脂肪肥满的如帝王般的面具似乎由于现在玷污了郎姆王朝的羞耻瘦下来了;每天晚上她装模作样地搀着她丈夫的膀子走出去,这次的不幸使他们两个人靠拢了,她体会到这种不幸是来自他们家庭生活的混乱;同时那个可怜的男人,比她更装模作样,陷人于怕人疑心他也在偷盗的病态的恐惧里,他把收入的款子喧嚷地多数两次,用他那只坏胳膊作出了真正的奇迹。因此,当她看到黛妮丝升为童装部主任的时候,她感到那么强烈的快乐,对于后者表露出最深切的爱慕的情感。她的位置没有被黛妮丝抢走真是谢天谢地了。她尽量对她表示友好,从此拿她当作平等人物对待,常常到隔壁的部里去找她谈天,她表现的那副庄重气派,仿佛是一个皇太后去访问一个年轻的皇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