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杜洛施恰巧谈起了瓦洛额。瓦洛额第一个便发现了他们。他立刻停住,叫茹夫去找经理,同时他留在那里。稽查必须遵命,而他是非常不愿意自己牵连到这样的一件事情里去。
这里,在妇女乐园的大众所活动的大世界里,是偏远的一个角落。人们要经过错综复杂的楼梯和廊道才能到达那里。工作间占有顶上的一层,是一连串的屋脊倾斜的矮房间,从铅皮屋顶上开着大窗口照耀着阳光,一律摆着长桌子和大铁炉;做内衣的、做花边的、做室内装饰品的、做时装的一些女人列成一排,她们无论冬夏被这种手工业特有的气味包围着,生,活在一种闷人的热气里;人们必须一路上沿着边道,从女裁缝室后面的左首,爬上五层楼梯,才能到达这个廊道的偏远的一端。到这儿来的人是稀少的,有时一个售货员送上一张定货单,便要累得喘不过气来,惊恐而且狼狈,觉得转了好几个钟头的圈子,像是在马路上走了一百里路。
已经有好多次,黛妮丝发觉杜洛施在等待着她。作为一个副主任,她专管她那一部和工作间的联系,工作间是只负责样式和修改的;因此为了送去一些定货单,她时刻要到上边去。他暗中在那里等待她,撰造出一些借口尾随着她;每逢他在女裁缝室的门口碰到她,她装作出乎意外的神情。最后她也就心照不宣,这像是已被默许了的幽会。这个廊道跟那装有六万公升水的巨大铁槽的於水池并行;而且在屋顶的上方,另有同样大的一个,可以从铁梯子爬上去。杜洛施谈了一会儿,他的一只肩膀凭依着贮水池,他那疲惫得弯曲了的大身子继续向下溜。水声在歌唱,这种神秘的声响是那铁槽永远保持着的音乐的波动。尽管是一片深沉的静默,黛妮丝却不安地转过身来,像是看见在光亮黄色油漆的赤裸墙壁上过去了一个黑影。可是窗口立刻又吸引住他们,他们伏在窗上,在欢乐的聊天里,在那永无终结的关于他们儿时故乡的回忆里,就把这忘记了。在他们的下方,展开了中央走廊的庞大的玻璃天&,远方的屋顶像是山岩的边缘,把它围成一个玻璃湖面。在对面他们“那一年我六岁,我的母亲带着我乘一辆小马车到城里的市场去。
你知道那段路有十三公里多,我们必须在五点钟从布利克贝克出发……我们那地方非常美丽哩。你可认识吗?”
“是的,是的,”黛妮丝慢慢地回答,她的目光朝向远方。“我有一次到过那里,不过当时我很小……一路上左右都是草地,你说是吧?时时有一对一对的羊用绳子拖着足枷跑……”
她停住了,然后又现出微笑似的接着说:
“我们的道路也是这样,我们有笔直地伸出去好多里的道路,两旁有树木遮阳……我们有树篱圈着的牧草,树蓠比我的人还髙,草上放马和牛……我们有一条小河,在矮树丛下,在一块我非常熟识的地方,水非常冷。”
“这跟我们那里一样!这跟我们那里一样!”杜洛施快乐极了喊叫着。“到处都是青草,每人都用山楂树和榆树圈起一块小地方,便算是他的家了,全部是绿的,啊!那一种绿跟在巴黎见到的不同……我的天啊!在那凹下去的道路里,在左首,从磨坊跑下来,我曾经玩得多么有趣呀!”
他们的声音低沉下来了,他们的眼睛茫然地盯在太阳照耀的玻璃湖面上。从这令人眼花的水上给他们升起了一个空中楼阁,他们望见了无边无沿的牧场,柯唐丹一带的地方被海洋的气息浸湿了,罩着一片明亮的蒸气,使水平线如浮现在灰色细工的水彩画里。在下方,在巨大的铁的骨干下面,在丝绸部的厅房里,闹哄哄地作着生意,正在工作的机器震动不停;整个的店里,人群的脚步,售货员的纷忙,以及在那里拥挤的三千个职工的生活,激昂地震动着;可是他们,被他们的梦想迷住了,感觉到从这一片使屋顶颜抖的深远闷重的喧嚣里,像是听见了广漠的一片风声从青草上吹过去,在摇撼着巨大的树木。
“天哪!黛妮丝小姐”,杜洛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为什么不待我更好一些?……我是那么爱你!”
泪水浮现在他的眼里,及至她做出一个手势要打断他的话的时候,他急忙继续说:
“不,再让我把这事跟你谈一次……我们在一块儿彼此可以十分了解的!出自一个乡土的人们,总是谈得来的。”他闷住气了,这时她才能温和地说道:
“你又失掉了理性,你答应过我不再谈这种事……这是不可能的。我对你怀有非常的友爱,因为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可是我要保持自由。”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发出伤心的声音又说,“你是不爱我的。啊!你会这么讲的,我很明了,我没有什么叫你爱我的……听我说!在我的生活里只有过一小时的幸运,就是我在约安威尔同你见面的那一晚,你还记得吗?在树下,那里是那么黑暗,有过片刻,我相信你的腕子在发抖,我真够蠢的会想象着……”
可是她重新截断了他的话。她那锐敏的耳朵这时听到布尔当寇和茹夫在廊道的一端上来的脚步声。
“你听听看,有人来啦。”
“不,”他说,拦阻她离开窗口。“这是贮水池里的声音:它老是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声,叫人相信那里边是有人的。”
他继续述说他那怯懦而深情的怨诉。她已经不再听他讲话了,浮沉在爱情的梦境里,她的目光漂游在妇女乐园的屋顶上。在玻璃顶的走廊左右两方,另有一些走廊,另有一些厅房,闪耀着阳光,它们像是兵营伸出去的羽翼,夹在开有窗口和均衡排列的顶楼中间。铁的骨骼耸立着,一些梯子和浮桥在蔚蓝的空中搭成了网;同时厨房的烟囱发出如工厂般的一柱巨烟,四方形的大贮水池架在铁柱子上悬在正空中,构成一种奇怪的外形,仿佛是一个人髙傲地挺在那个地方。在远方,巴黎轰轰响。
当黛妮丝从空想中,从她那像隔离了世人浮游在乐园的广大面积中醒过来,这时她发觉杜洛施抓住了她的手。他的面容是那么失常,使得她不好意思把手抽出来。
“原谅我,”他喃喃说。“现在一切都完了,如果你用绝交来惩罚我,我将是非常地悲惨了……我向你发誓,我本来是要讲一些别的话的。真的,我约束自己要明了情况,而且尽量作得聪明一些……”
他又流着眼泪,他竭力稳住了他的话声。
“因为我终于在人生里理解了我的命运。现在我的命运已经不能有转机了。在乡下挨打,在巴黎挨打,在所有的地方都挨打。到如今我在这里已经四年了,依然是一部里最没起色的一个人……可是我要跟你讲,不要为了我心里难过。我不想再来麻烦你了。好好的过活吧。去爱别的人;是的,那样会使我高兴的。如果你快乐,我也会感到快乐……那将成为我的幸福。”
他说不下去了。仿佛为了保证他的诺言,他吻了年轻姑娘的手,他是用一个奴隶的谦卑的接吻去吻她的。她受了深切的感动,她用一种冲淡了言语的慈悲心的令人哀伤的友爱简单地说:
“我可怜的孩子!”
可是他们吃了一惊,他们转过身来。慕雷站在他们的面前。茹夫到店里的各处去找经理约有十分钟。经理是在十二月十日街新门面的工地上。他每天在那里度过好几个钟点,试图亲自参与那工作,这是他那么长久以来的梦想。他处在那些垒起石柱子的泥水工人和搭建巨大的铁骨干的锻冶工人之间,这是他逃避苦恼的一种方法。门面已经从地面上出现了,描画出庞大的门廊和二层楼的一些窗口,那是如在素描状态下的一种皇宫似的局面。他爬上梯子去同工程师讨论那要作成崭新样式的装潢,他跨过铁块和砖石,一直下到地穴里去;环绕着扰嚷的地面,这个巨大的牢笼所发出的蒸汽机的轧轧声,绞盘机的格格声,成群工人的喧嚷,可以使他减轻片刻的苦恼。他走出来的时候,浑身白粉末和黑碎屑,脚下是水衔筒嘴上溅出的泥水,如果说他的的苦闷便又回来而他的心脏会。跳动得更剧烈。恰好:这一天,一种开朗的心情恢复了他的愉快,他在热心地注视着细木工图案和那将用以装潢顶柱饰带的珐琅烧瓷图案的簿子,这时茹夫气喘吁吁非常担心这些建筑材料会把他的礼服弄脏了,跑来找他。起初慕雷喊了一声叫他们多等一会儿,后来听见稽查悄声地说了一句话,他便跟他走了,他颤抖着,又完全成了情感的俘虏。一切不复存在,这个门面还未竖立起来磨到如此程度,那么他的虚荣心的至上胜利又有什么用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