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必须遵命。男爵露出了既是长辈的又是嘲笑的神情向他说:

“去,去吧,好朋友。夫人在找你哩。”

慕雷随着她去了。门又关上,他觉得他听见了瓦拉敖斯那被帷幕挡住了的讥笑声。再说呢,他的勇气是用尽了。自从昂丽叶特离开了客厅而且他知道黛妮丝是在这座住房里落在嫉妒的手掌中以后,他便感到一种逐渐高涨的不安,一种神经上的苦楚,使得他的耳边像是听到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惊心动魄的哭声。这个女人能想出什么手段来折磨她呢?于是他对那个年轻姑娘的整个爱情,这种依然使他惊疑的爱情,便成了他的支柱和安慰。他从来未曾这样地爱过,于痛苦中有这样强大的魅力。他这个忙人的爱情,就连他对于昂丽叶特的爱情,那是那么纤细,那么精美,占有她使他的自尊心感到舒服,也不过是一种游戏,有时还是有打算的,从其中他专心去求有利可图的娱乐。他会平静无事地走出了他的情妇的家门,回去睡觉,感觉到他的独身者的自由的幸福,心里没有澳悔也没有忧虑。而现在呢,他的心痛苦地悸动着,他的生活受了侵袭,他躺在他那张孤独的大床上,再也没有那忘掉一切的酣睡了。黛妮丝始终掌握着他。即便在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她,而且他想,他情愿到那里去保护她,虽然他害怕同另一个会要闹出一些可恼的场面。

首先他们从寂静和空无一人的卧室里走过去。然后戴佛日夫人推开了一扇门,走进内室,慕雷随在她的身后。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挂着红色丝绸的窗帘,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化妆台,一个有三扇橱门镶着大镜子的衣橱。窗户面对着院子,院子里已经昏暗了;在衣橱的左右两方,伸出两个镍托子燃着两盏煤气灯。

“来吧,”昂丽叶特说,“这样也许会使我们进行得更好一些。”慕雷一进门便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黛妮丝挺直地站立着。她的面色非常苍白,穿着一件朴素的开斯米紧身上衣,戴着一顶黑帽子;她的一只腕子上搭着从乐园买来的大衣。当她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她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

“我要请这位先生来评判一下,”昂丽叶特又说。“帮帮忙,小姐。”黛妮丝必得走向前把大衣给她穿上。在第一次试身的时候,她已经把肩膀上不合适的地方用针别起来。昂丽叶特回转着身子对着衣镜研究。

“这个可以吗?坦白地说吧。”

“事实上,太太,这件衣服是不成的,”慕雷直截了当地说。“这个非常简单,这位小姐可以给你量量尺寸,我们再给你作一件。”

“不,我要这一件,我立刻就要穿的,”她又急忙说。“只是,胸部绷得紧,同时,这里,肩膀中间,有一个绉。”

然后发出她那冷冷的声音:

“你这么看着我,小姐,是克服不了衣服的缺点的!……想办法,找出毛病来。这是你的事情啊。”

黛妮丝并不开口又重新把针别上。这就要相当长的时间了:必须从这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甚至有一会儿她必须屈下身子,几乎跪下来,拉平大衣的前襟。戴佛日夫人现出一副难于伺候的主妇的严厉面容。使这个年轻的姑娘降低身分作这种仆人的事情,她很开心,她一面对她发出简短的命令,一面窥视着慕雷脸上所现出的最轻微的神经质的表情。

“这里别一颗针。啊!不,不是那里,这里,靠近袖口。你不懂得吗?……不是这样的,那个绉又现出来了……注意点哪,你现在戳到我啦!”

慕雷为了结束这个场面,有两次又出头来试图干涉,可是无效。他所爱的人受着这样的屈辱,使得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如果说年轻的姑娘在他面前被人家这样对待、她的两手始终有点发抖的话,她却是拿出了一个勇敢姑娘的高尚的谦虚来承受职业上要她必需做的工作。当戴佛日夫人看出他们不会露出了什么形迹的时候,她又想出了别的方法,她竭力向他微笑,明白表示他就是她的情人。这时正好别针不够用了:

“我说,亲爱的,到化妆台上象牙盒子里去看看……真的!它是空的吗?……劳你驾,到卧室的壁炉架上去看看:你知道的,在镜子的那边。

她表示出他是什么地方都知道的,拿他当作一个在这里睡过觉连梳子和刷子的位置都知道的男人那样任用他。当他拿来一把针给她的时候,她一个一个地接过来,强迫他站在她的近边,注视着他,小声向他讲话。

“大概我还没有驼背吧……拿你的手摸摸我的肩膀,叫我高兴一下。我是这么不成样子了吗?”

黛妮丝慢慢地抬起眼睛,面色更苍白了,默默地又开始别那些针。慕雷只看见盘结在她那白嫩的脖子上的浓密的金发,可是他从她头发上所起的寒颤,相信自己看见了她面容上的含羞和难过。现在,她将抗拒他了,她将把他交还给那个即便在陌生人面前都不隐藏同他的关系的女人了。他真想撒野动手来打昂丽叶特。怎样阻止住这件事呢?怎样向黛妮丝说明呢:他是崇拜她的,在此时此刻只有她是存在的,为了她他要把他已往一切短暂的爱情牺牲掉。一个姑娘是不会见过像这个资产阶级女人的那种暧昧的亲密。他把手抽回来,他说:

“你这样固执是不对的,太太,既然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件衣服是做坏了。”

一盏煤气灯发出嘘嘘的声音;在这个房间的闷人而潮湿的空气里,人们只听到那股灼热的气息。衣橱的镜面在红丝绸的窗帘上反射出大幅活跃的亮光,两个女人的黑影在上面跳动。一个忘记了塞上瓶塞的香水瓶子,发散出如祜萎的花束那样捉摸不定的气味。“太太,我所能做的我都尽力做了,”黛妮丝终于抬起身来说。她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有两次她把针戳到自己手上,两眼眩晕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是参加这次阴谋的吗?他是为了报复她的拒绝便叫了她来给她看看别的女人怎样爱他吗?这个想头使她浑身冰不需要有这样多的勇气。、这样受人屈辱倒还算不了什么,只要不目睹他几乎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一样!昂丽叶特对着镜子仔细察看。重新又说出苛刻的话。“这是开玩笑,小姐。这比以前更坏了……你看看我的胸是绷得多么紧。我的样子像是一个奶妈了。”

被逼得无法可想的黛妮丝说出了一句有点儿恼火的话。“太太有点胖啦……可是我没有办法叫太太更瘦一些。”“胖,胖,”昂丽叶特反复说,这一次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了。“小姐,你简直不懂规矩……老实说,你还是去评判别的人吧!”

两个女人面对面颤抖着互相睨视。从此这里再没有什么贵妇人也没有女售货员的分别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她们的对比中是平等的。这一个凶暴地脱下了大衣把它甩在一把椅子上;同时另一个把留在她手指间的几根针信手抛在化妆台上。

“这真令人奇怪,”昂丽叶特又说,“慕雷先生竟会允许这样无礼的举动……我想,先生,你对你的店员应该更严厉些。“黛妮丝又恢复了她那冷静的勇气。她温和地答道:”如果慕雷先生留用我,那是因为他没有可以责备我的地方……

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

慕雷静听着,被这场争吵吓呆了,想不出一句话来了结这件事。这种女人之间的口角使他惊愕,这种粗野有伤他平素的对文雅的要求。

昂丽叶特要逼他说出责骂那年轻姑娘的话;既然他还在犹疑不决地沉默着,她便用最后伤害的话来刺他。

“好吧,先生,好像我应该在我的家里都要忍受你的姘头的无礼!……从小沟里捡来的这么个丫头!”

两滴大泪珠涌上了黛妮丝的眼里。她已经压制着泪水有好多时候了;但在这样的侮辱之下,她整个的人软下来。当他看见她如此哭泣着而不再反唇相讥,保持着一种沉默和绝望的尊严,慕雷便不再踌躇了,他的心起了无限的柔情,他走向她去。他握住她的双手,悄悄说:

“赶快走开,我的孩子,忘记了这个人家吧。”

昂丽叶特完全麻木了,气得哽咽住,注视着他们。

“等一下,”他亲自把大衣叠起来继续说,“把这件衣服拿走。太太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买一件……不要再哭啦,我请求你。你知道我一向是多么尊重你的。”

他一直送她到门口,然后把门关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一团红色的火焰升上了她的脸蛋,同时一种甜蜜的新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