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戴佛日夫人家里的四点钟的茶会,布特蒙是第一个来到的。那间路易十四式大厅里的圆桌的铜镶边和锦斑大理石发出明亮和悦的颜色,厅里还只有她一个人,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起身说道:
“说定了吗?”
“说定了!”那个青年人回答,“我告诉他我是一定要来拜访你的,当时他正式地答应我他也来。”
“你可曾叫他知道今天我请了男爵吗?”“当然……他像是因此才决定的。”
他们谈的是慕雷。自从去年,慕雷突然喜欢上布特蒙,以致带他参加了他的娱乐;甚至把他介绍到昂丽叶特的家里来,他很高兴有一个爱奉承的伴侣留在手头,给他厌烦了的这一种男女关系上助一点兴。因此这位丝绸部主任完全变成了他的老板和这位风流寡妇的亲信:他替他们作些零碎事情,把这一个人的话传给另一个,有时替他们拉拢。昂丽叶特在她的忌妒的发作中,竟至放纵自己作出一种使他感到惊讶而又慌张的亲密,因为她已经丧失了一个上流社会女人的谨慎,正在用她的技术来维持她的体面。她激烈地喊道:
“你应该带他来。那样我才拿得稳。”
“嘿!”他发出一个诚实小伙子的笑声说,“如果说他老是逃掉,那也不是我的过错,目前呢,……啊!不管怎么说,他是喜欢我的。要不是他,我在店里就糟糕了。”
的确是的,自从上次盘存以来,他在妇女乐园的地位受到威胁。尽管有季节多雨的一个借口,人们却不原谅他那花绸子的大量存货;而且雨丹利用这个机会用加倍阴险的煽动向当局方面去破坏他,他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下的地面在动摇着了。慕雷巳经在疏远他,毫无疑问他现在是讨厌这个妨碍着他同这女人切断关系的证人,而且厌烦了这种毫无利益的亲密关系。可是按照他一贯的策略,他鼓动布尔当寇来出头:在每一次会议上要求解雇他的是布尔当寇和其他的关系人;同时他却抗争,自有他的一番话,说他是冒着惹起许多大纠纷的危险,强有力地替他的朋友辩护。
“没话说,我就等着吧,”戴佛日夫人又说。“你知道那个姑娘在五点钟——定会到这儿来的……我要看一看他们在一块儿的情形。我必须知道他们的秘密。”
她又谈起了这个缜密考虑的计划,她在兴奋之下讲述了她曾经请求奥莱丽太太派出黛妮丝来看看她穿着不合适的一件大衣。当她把那个年轻的姑娘引到她的寝室里去的时候,她就会想法把慕雷叫了去;然后她就采取行动。
布特蒙坐在她的对面,用他那美丽的笑眼注视着她,他努力现出严肃的神情。这个长着墨一般黑的胡髭的随和男人,这个吹牛的放荡子,他那加斯科尼省人的热血把脸染得红红的,心里寻思这些上流社会的女人真不高明,当她们倾空了她们的口袋的时候,会倒出了好大一堆的货色,他的朋友的那些情妇?一店里的姑娘们,断然不敢这样整个地倾吐出这些秘密。
“你瞧,”他终于壮着胆子说,“你做这种事干吗呢?我向你赌咒说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过什么关系。”
“正为的是这个!”她喊道,“他是爱她的,那个女人!……我倒瞧不起另外的那一些人,那些逢场作戏,萍水相逢的胡调!”
她轻蔑地谈起了克拉哈。人们早已跟她讲过,慕雷在受了黛妮丝的拒绝以后,又倒向那个长着一个马脸红头发的高大女人去,毫无疑问是别有用心的;因为为了拿她叫别人看,他在她那一部里支持她,大量地送礼物给她。此外,在最近三个月以来,他过着可怕的放荡生活,挥金如土,那种浪费使得人们纷纷议论:他给一个卖淫的女戏子买了一所大房子,他同时跟另外的两三个下流女人鬼混,似乎在拼命地作一些耗费金钱而又糊涂的放荡事情。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罪过,”昂丽叶特反复说。“我觉得正因为她拒绝了他,他就用别的女人来糟蹋自己……再说呢,我何尝重视他的金钱!他要穷一点,我会更爱他的。你现在巳经变成了我们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呀。”
她停住了,憋闷着,几乎要迸出眼泪来了;她出于一种恣情任性的行动把她的双手伸给他。这是真的,她崇拜慕雷,为了他的青舂和他的胜利,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这样地整个把她捉牢,使她的血肉和她的自尊心陷于战栗中;可是每逢想到要丢掉他,她也就听到了她的四十岁的丧钟声,她恐怖地问着自己如何来代替这种伟大的爱情呢。
“啊!我要复仇的,”她喃喃说,“我要复仇的,如果他的作法对不起人!”
布特蒙仍旧在握着她的双手。她依然是美丽的。只是她会是一个纠缠不清的情妇,而他不喜欢这种样式的女人。可是这件事情值得考虑一下,也许大胆找些麻烦还是有利可图。
“为什么你不给自己成立一个事业呢?”她把手袖出来突然说。
他惊得呆住了。然后他回答:
“可是那需要大量的资金啊……去年我脑子里倒想过这么一个念头。我认为在巴黎开一两家大店还是找得到顾客的;只是必须选择地区。好公道在河的左岸;卢佛占据了中部;我们的乐园独占了西部的富有地区。剩下的是北部,那里在监狱广场上可以开一个足以跟别人竞争的店。而且我在歌剧院附近已经发现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那么怎么样呢?”
他开始大笑起来。
“你想想看,我是多么蠢,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爸爸……是的,我真够天真的,要请他到土鲁斯去找一些股东。”
于是他开心地述说了那个老人的愤怒,老布特蒙在他乡下的小店里对于巴黎的大百货商场气愤极了。他儿子每年赚到的三万法郎把他憋死了,他说他宁可把他和他朋友的钱送给医院,也不肯分出一生丁来给这种商业上私娼式的店家。
“再说呢,”那年轻人总结说,“那是需要好几百万的。”“如果有人弄得到的话呢?”戴佛日夫人简单地说。
他注视着她,忽然间严肃起来了。这仅仅是一个忌妒女人的话吗?可是她不绐他问话的时间,接着说:
“总之,你知道我对你是多么关切……我们将来再谈吧。”接待室的铃声响了。仿佛使他们吃了一惊,她站起身来,而他出于本能的动作靠在他的椅子上。一片静默笼罩着这个房间,里边挂着鲜丽的帷幕,在客厅的两个窗口中间放满了那么多花草,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小树林。她站在那里耳朵偏向门口谛听着。
“是他,”她悄悄地说。
仆人扬声说:
“慕雷先生,德,瓦拉敖斯先生。”
她忍不住露出了一种愠怒的表情。为什么他不一个人来呢?他必定是怕同她可能有一场密谈,便去找了他的朋友。然后她微笑着,向着两个男人伸出手去。
“你真成了稀客啦!……我也要向您讲同样的话呢,德”瓦拉敖斯先生。”
使她伤心的事就是她长胖了,为了减缩那日复一日的肥满,她把自己紧箍在黑色绸子的衣服里。不过她那一头漂亮的黑发还保存着令人喜爱的风度。于是慕雷用目光罩着她跟她很亲密地说:
“用不着问你近来怎样啦……你像一朵蔷薇花那么鲜艳。”
“啊!我过得可真好哩,”她回答。“说起来呢,我或许会死掉,而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在打量他,觉得他心神不定而且疲倦,他眨着眼,面容带有铅色。
“喔!”她努力发出使大家高兴的声音说,“我可不能用你的恭维话来回报你,今天晚上你的面色不很好。”“辛苦啦!”瓦拉敖斯说。
慕雷并不答话,作出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姿势。他刚刚看见布特蒙,亲切地点点头向他打招呼。在他们非常亲密的时期,他甚至在午后工作繁忙的时刻,从部里叫他出来,带他到昂丽叶特的家里。然而这种时期已成过去了,他悄声地向他说:
“你出来的太早啦……你知道他们看见你出来的,他们在那里生你的气。”
他谈的是布尔当寇和其他的关系人,仿佛他不是老板似的。
“啊!”布特蒙不安地嗫嚅着。
“是的,我有话要跟你讲,……等着我,我们一起走。”
这时昂丽叶特重新坐下了;瓦拉敖斯向她宣告德,勃夫夫人或许会来拜访她,她一面听他讲话,一面眼睛不离幵慕雷。后者又沉默了,注视着家具,似乎在天花板上找什么东西。其次,当她笑着抱怨说,参加她的四点钟茶会的,仅只是一些男人的时候,他忘形了以致信口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想我可以碰得到哈特曼男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