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了,他试图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把手抽回来。

“你怕的是什么呢?”

可是她又抬起头来,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现出甜蜜而善良的神情微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怕,先生……一个人只作他愿意作的事,不是吗?我呢,我不愿意这样,没有别的!”

她刚刚讲完,一阵轧轧声使她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看见门慢慢关上了。这是稽查茹夫担负起关门的责任了。所有的门是由他来管的,每一扇门都不能够敞开。然后他开始严肃地执行他的警卫。如此简单地关上了门,似乎谁也未曾注意到。只有克拉哈对着芳特奈尔小姐的耳边说了一句难听的话,而后者面色依然惨白,死板板地毫无表情。

可是黛妮丝站起来了。慕雷声音发抖悄悄地向她说:“听我讲,我爱你……你老早就知道了,不要装糊涂跟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而且不要怕。有多少次我很想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去。我们将独自在一起,只要我闩上了门。可是我不愿意那么作,你很明白我在这儿同你谈话,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我爱你,黛妮丝……”她面孔发白站立着听他讲话,始终面对面地注视着他。

“跟我讲,你为什么要拒绝呢?……你有什么要求吗?你的两个弟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你都可以向我要求,这一切我都可以替你负担……”

她插了一句嘴截断了他的话:

“谢谢,我现在的收人超过我所需要的。”

“可是我要奉献给你的是自由,我要给你一种快乐和奢华的生活……我要给你成立一个家,我保证给你一笔小小的财产。”

“不,谢谢,我没有事作便会厌烦的……我在未满十岁的时候就为自己谋生了。”

他现出一种发疯的神态。这是第一个不肯屈从的人。过去他只要弯下腰来就可以把别人弄到手,所有的人都像顺从的奴隶一样等待着他的调戏;可是这一个女人却说不,甚至不提出可以辩解的借口。他许久以来在压制着的欲念,受了这次抗拒的刺激,激动起来了。也许他提出的条件还不够吧;他又把他的出价加了一倍,他愈来愈逼迫她。“不,不,谢谢,”她每一次都毫不动摇地回答。

这时他从他的心里溜出了一声呼喊:

“你没有看见我在痛苦吗!……是的,这是愚痴的,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痛苦!”

泪水湿了他的眼睛。又是一阵沉默。他们还听得见在紧闭着的门后渐渐平息下来的盘存的嘈杂声。这像是一片濒于死亡的胜利的声响,是在老板的失败中变得谨慎了的伴奏。

“可是如果我愿意呢!”他抓住她的双手用热烈的声音说她让他握着她的双手,她的眼睛黯然失色了,她的一切力量都离开了她”从这个男人的温暧的手传给她一股热情,使她充满了甜蜜而软化的感觉。天哪!她是多么爱他,她靠在他的脖子上,倒在他的怀里,她将尝到多么甜蜜的滋味呀!

“我要这样,我要这样,”他狂乱地反复说。“今天晚上我等你,不然我就采取手段……”

他撒野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手腕子上感到的一阵苦痛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抖动了一下,脱出身来。于是站得直挺挺的,在她软弱中现出了庄严的态度:

“不,放开我……我不是一个克拉哈,让人家第二天就丢掉。而且,先生,你爱的是另一个人,是的,那位到这里来过的太太……你就跟她在一块儿吧。我呢,我不能叫人分一半去。”

他惊讶得不能动弹了。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各部里搜罗来的那些姑娘从来也未曾要求他来爱她们的。他本该要笑起来的,可是这种对爱情的态度完全扰乱了他的心。

“先生”,她又说,“把门打开。这样子呆在一起是不妥当的。”慕雷服从了,两个太阳穴悸动着,不知道如何隐藏起他的苦闷,他又把奥莱丽太太叫了来,对于圆形外套的存货大发脾气,他说必须减低定价,要减到每一件都得脱手为止。这是这个店家的规矩,每一年要全部出清,去。恰好布尔当寇来找经理,他在关闭着的门前被茹夫拦住了,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后者态度严肃地向他的耳朵里叽咕了一两句。他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又没有胆量来打扰这次密谈。这是可能的吗?在这么一个日子,同着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东西!门终于又幵了的时候,布尔当寇谈起了存货量相当巨大的花绸子。这给了慕雷一个机会,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喊叫了。布特蒙是怎么个想法呢?他走开了,扬言他不允许一个进货员这么缺乏嗅觉,以致发昏到买进了销货需要以上的货物。

“他怎么啦?”奥莱丽太太被骂得简直手足无措,喃喃地说。几位姑娘诧异地互相观望着。到了六点钟,盘存完毕了。太阳依然照耀着,一片金黄的阳光带着黄金一般的反光,从各个厅房的玻璃窗口射进来。在街道的郁闷的空气里,一个个全家疲倦了的人又从郊外回来了,携带着孩子,满载着花束。各个部门一个接着一个,沉静下来。在走廊里只听得见落在人后的几个清理最后箱笼的店员的呼唤。然后就连这些声音也停止了,在这些怕人的崩溃的商品的上方,当天的喧嚣只留下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气氛。现在,架子、衣橱、匣子、箱子全都空了:没有一米的料子或任何一种物件还留在它原来的位置上。这个巨大的房子只呈现出在装备时的一个空架子,像在落成的那一天一样。

这种干干净净的情形是盘存的正确而彻底清理的一个显着证据。在地面上,堆积着一千六百万的商品,像是终于淹没了桌子和柜台的汹涌的海洋。一直被淹到了肩膀上的店员们开始又把每一种物件归还原处。

他们希望在十点钟左右结束这工作。

参加第一批吃饭的奥莱丽太太从食堂下来的时候,她宣布了这一年所达成的业务数字,各部的总合的数字刚刚结算出来。总数是八千万,比上年度增加了一千万。只有花绸子一项是真正地降低了。

“如果说慕雷先生还不认为满意,我倒想知道他究竟再要多少呢,”主任接着说。“你瞧!他正在中央楼梯口那里,看他那种愤怒的样子。”

姑娘们走去看看他。他的面容晦暗,几千万的财富散在他的脚下,他独自在上方站立着。

“太太,”这时黛妮丝过来问话了,“您能不能允许我先走一步呢?我因为伤脚的关系,再也做不了什么,而且我还得同我的弟弟到伯父家里去吃饭……”

这话使人一惊。她还没有让步吗?奥莱丽太太踌躇着,像是要禁止她出去的样子,话声尖利而且不愉快;同时克拉哈耸耸肩膀,十分不相信:让她去吧!这是非常简单的,他不想要她啦!当保丽诺知道前后情形的时候,她正同杜洛施站在襁褓部里。那年轻人突然现出的那种快乐神情,使她生气了:这样作不是给了他方便吗?他的朋友蠢到丧失了一次好运道,也许他正高兴哩?布尔当寇,不敢走去打扰那正在厌烦的孤独中的慕雷,他在东一言西一语的风声里徘徊着,连他自己也不开心了,满怀着不安。

可是黛妮丝下楼去了。当她慢慢地扶着栏杆到了左首小楼梯下面的时候,她碰到一群正在说刻薄话的售货员。他们道出了她的名字,她好像还听见他们在谈她的这次事故。人们并没有看见她。

“去她的吧!这些诡计!”法威埃说。“她是一肚子的坏主意……是的,我知道她要强暴地占有某一个人。”

说着他看了雨丹一眼,雨丹为了维持他那副主任的尊严,不跟他们混在一起开玩笑,站在相离有几步远的地方。可是别人谈他的那种忌妒的神情使他觉得那么舒服,他便屈就地悄悄说。

“那个女人叫我厌恶!”

黛妮丝内心伤痛地把住了栏杆。人们必定是看见她了,全班人笑着散开了。她想他是说得对的,她责备自己从前想着他的时候的不认识人。可是现在他是多么不要脸,而她又是多么瞧不起他!她心里想着一个大难题:从前她认为自己是那么软弱,遇见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她只能在梦想中去爱他,而如今她却突然有了力量能够抗拒一个她所崇拜着的男人,这不是奇怪吗?她自身上的这些矛盾,把她的理性和她的勇气罩住了,她是不能分析得清楚的。她急忙从大厅里走过去。

当一个稽査去开从早晨就关闭了的门的时候,她出于本能地抬起头来。于是她看见了慕雷。他始终站在俯瞰着大厅的中央楼梯顶上。然而他忘记了盘存,他看不见他的帝国了,看不见这个要被财富挤破了的店家了。一切都消失了:昨天的声势煊赫的胜利,明天的巨大的财富。他用绝望的目光追随着黛妮丝,当她走出门去的时候,等于什么都没有了,这座房子变成了漆黑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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