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米敖,你也弄到一只鸡腿!”当法威埃面对着他的同伴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时他这么说。
另外的一些店员在这两个人的四周就了位。桌子上没铺桌布,碟子在桃花心木上发出格楞的响声;在这一个角落上,大家都叫起来了,因为鸡腿的数目确实多得惊人。
“这些鸡光是腿!”米敖说。
那些拿鸡骨架子的人大为不满。不过从上次的调整以后,伙食改进了许多。慕雷不再把固定的钱数交付给一个包饭的人;他也管理了厨房,他拿它当一部那样地组织成一个单位,有一个厨师头目,几个副手和一个检察员;如果说这使他增加了开销,他却可以从得到较好营养的职员获取更多的劳动一这种实际的合乎人道主义的打算使得布尔当寇许久以来都在惊叹不已。
“瞧,我这一份还算是很嫩”,米敖说。“把面包递过来!”大块面包被传来传去,当他最后一个切了一薄片以后,他把刀子叉进面包皮里。一些迟到的人相继跑了来,猛烈的食欲被早晨的工作增加了一倍,从食堂的这一头到另一头喘着气走过长长的桌子。叉子的响声逐渐髙涨,有从瓶子倒酒的咕咕声,有太用力放杯子的砰击声,有五百张结实的牙床用力磨砺的响声。不多的谈话声被满嘴的东西闷住了。
坐在包杰和李埃纳中间的杜洛施,发觉自己几乎就坐在法威埃的对面,相离不过几个位置。两个人互相投以怨怒的眼光。左右的人在叽叽咕咕地讲话,都很清楚他们昨天的吵嘴。其次,人们嘲笑杜洛施的坏运气,他老是吃不饱,而由于一种可诅咒的命运的作弄,总是拿到全桌最坏的一份菜。这一次,他刚好拿到一个鸡脖子和一块瘦骨头架子。他默不作声,任凭他们去开玩笑,大口地吞着面包,拿出一个很重视肉食的小伙子的异常技术剥着鸡脖子。
“为什么你不提出抗议呢?”包杰向他说。
可是他耸耸肩膀。有什么用呢?那是永远不会好转的。当一个人不忍受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更坏。
“你们知道那些卖轴线的现在有了他们的俱乐部啦,”米敖突如其来地说。“真的,就叫轴线俱乐部……是在圣昂诺莱街上一个卖酒商人的店里创办的,每个星期六他们在那里租一间厅房。”
他谈的是杂货部的售货员。于是全桌的人都提起兴致来了。每个人一嘴食物还没咽下去,声音粘巴巴的,都说一句话,插一个嘴;只有那些固执看报的人保持着沉默,人迷似地把鼻子埋在一张报纸里。这是要承认的:这些商业的职工每一年都逐渐养成更高尚的趣味。目前有近半数的人会说德语和英语了。到下流场所去胡闹,在咖啡馆音乐厅里鬼混,去嘘那些丑怪的歌女,巳经不时髦了。不,他们二十来人一群,结成了一个团体。
“他们跟那些卖麻布的一样也有一架钢琴吗?”李埃纳问。
“我倒很相信轴线俱乐部会有一架钢琴的!”米敖大声说。“而且他们演奏,他们唱歌!……甚至有一个,就是那个小巴乌,他还朗诵诗歌哩。”
大家加倍地高兴了,开那个小巴乌的玩笑;可是在这种嘲笑中却含有不同寻常的尊敬。其次,人们谈到通俗剧院的一出戏,戏里把卖布的扮演成为一个下流角色;许多人很生气,同时另有一些人却在担心今天晚上什么时刻才能放他们出去,因为傍晚时他们要到某些有钱的人家里去。在逐渐高涨的碗碟的喧嚣声中,这个巨大厅房的各方面都在谈说着类似的话。为了赶走食物的气味,为了赶走从五百客狼藉的杯盘升腾起来的温暧的水蒸气,人们打开了窗口,放下来的百叶窗在八月的郁热的阳光下仿佛在燃烧着。从街道上吹来灼热的气息,金黄的反光把天花板照黄了,红色的光线使吃饭的人们汗水淋淋。
“这么好天气的一个礼拜日把人们关在房里真是岂有此理!”法威埃重复说。
这一句话又使这些先生们想到了盘存。这一年是出色的。他们便谈起薪金和加薪,这个没完结的题目是使大家都动心的一个热衷的问题。在每一次有鸡肉招待的日子,总有一场过度的兴奋,嘈杂声终于变成令人不能忍受了。当侍役拿来油拌生菜的时候,人们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了。上级指示供职的稽查今天要原谅他们。
“我说啊,”法威埃喊道,“你们知道那件新闻吗?”可是他的话声被埋没了。米敖在问:
“谁不喜欢吃生菜?我拿我的点心来交换。”
没有人答腔。所有的人都喜欢生菜。这一道菜被认为是好的,因为大家都已经看见点心不过是桃子。
“朋友,他请她吃饭啦,”法威埃要把他的话讲完便向右边邻座的一个人说。“怎么!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全桌的人都知道,人们从早晨起已经谈腻了。于是那老一套的玩笑,又东一嘴西一嘴地谈起来。杜洛施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的眼睛盯住了法威埃,而后者还在固执地重复讲:
“如果说他还没有把她弄到手,他就要弄到啦……而且他不会是第一个,啊!不,他不会是第一个。”
他也注视着杜洛施。他作出挑拨的姿态接着说:
“喜欢瘦骨头的人花上一百个铜子就可以弄到手。”
突然间他低下头。杜洛施被一阵不可抵抗的冲动所支配,对准他的脸把自己最后的一杯酒泼过去,结结巴巴地说:
“胡说八道的下流东西,我昨天就应该泼你一脸的!”
这引起了一场大骚动。法威埃仅仅头发上轻微地被洒湿了,有几滴溅到他左右的人:酒泼出去,手势太笨,便落到桌子那边去了。但是人们很气愤。他这样地替她辩护,莫非他同她有关系吗?多么野蛮!为了叫他学学礼貌,他值得挨一顿揍。可是声音低落下来,人们互相通知稽查来到了,使管理人加入这场纷争是没有好处的。法威埃只得笑着说:
“如果打中了我,就要叫你尝尝滋味啦!”
于是这件事以讥笑作了结束。同时杜洛施还在颤抖,为了掩饰他的惶乱,想喝一点酒,他机械地用一只手拿起那只空杯子,大家哄笑了。
他又呆笨地把杯子放下,开始咂他刚才已经吃过的菜叶子。“把水瓶递给杜洛施,”米敖若无其事地说。“他渴啦。”笑声加倍扩大了。这些先生们从一叠叠距离平均地摆在桌子上的碟子里,各自取了洁净的碟子;同时侍役在分配点心,那就是篮子里的一些桃子。所有的人都坐好,这时米敖接着说:
“各人有各人的胃口,杜洛施要拿桃子跟葡萄酒一道吃。”
杜洛施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像聋子一样垂着头,他似乎不曾听见这些笑话,他刚刚做过的事,使他后悔得要命。这些人讲的有道理,他有什么资格替她辩护呢?人们会有各种下流的想法,为了要证明她是纯洁的反而如此给她惹了不白之冤,他宁可杀掉自己的。这是他照例的命运,他真情愿立刻把自己四分五裂,因为他没有一次不是因为放纵了自己的情感而不立刻作出了糊涂事来的。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如果店里都在谈老板写信的事,这不又是他的过错吗?他听他们尽情地讥笑,用粗鄙的话谈论着这次的邀请。而这件事只有李埃纳一个人听到过;他责备自己,他不应该让保丽诺在李埃纳面前谈这件事,这次的不谨慎,他自己要负责的。
“你为什么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他最后发出懊悔的声音喃喃说。“这实在太坏啦。”
“我么!”李埃纳回答,“可是我不过说给一两个人听过,而且要他们保守秘密的……这种事情是怎样传出去的,谁也莫名其妙!”
当杜洛施决心喝一杯水的时候,全桌的人又大笑起来。店员们已经吃完了饭,仰在椅子上等待催他们离开饭厅的铃声。中央大柜台上很少有人叫额外食物,尤其是因为在这一天咖啡是由店里请客的。杯子里冒着热气,汗水淋淋的面孔,香烟散出的蓝色云雾在一般的轻淡水蒸气下发着光。落下了百叶窗的窗口,静止地没有一点浮动。一扇百叶窗被卷上来了,阳光射人了厅房,烤着天花板。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么喧嚣地打着墙壁,以致最初只有坐在邻近门口的人才听见了铃声响。
大家起身了,向外走出的乱七/、糟的人有好半天装满了通廊。
可是杜洛施为了躲避还在继续讲着的刻薄话依然迟迟不去。甚至包杰都比他先出去了;包杰照例是最后离开餐厅的,他要兜一个圈子同保丽诺见见面,在这时刻她要到女餐室去的:他们之间规定好这个办法,这是他们在工作时间以内唯一可以有片刻会面的方式。可是这一夭,他们在通廊的一个角上几乎还没有接完吻,黛妮丝也同样上来吃饭了,这使他们吃了一惊。她为了伤脚的缘故,行动很感困难。“啊!亲爱的,”保丽诺满脸通红嗫嚅着,“我不会说出去吧?”四肢粗大像个巨人的包杰这时却像一个小男孩子那样面抖着。他喃喃说:
“他们不久就会把我们扔到门外头去了,尽管我们宣布了结婚,他们却不许我们接吻,这些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