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夫人,你敢冒这个险?”布特蒙一看见戴佛日夫人便愉快地喊叫着。

现在慕雷亲自把这位部主任介绍给她了,有时他去出席她的茶会。她认为他很平凡,可是非常和气,是属于一种热性子好脾气的人,这使得她诧异而又有趣。此外,在前天,他毫无心计地出于一个爱说笑话的大傻瓜的一时糊涂,把慕雷同克拉哈的爱情事件不加隐瞒地讲给她听了;她被妒嫉心咬住了,在蔑视的态度下隐藏起她的创伤,她到这儿来试图发见这个姑娘,他曾经简单地告诉她那位小姐是时装部里的,而拒绝说出名字来。

“在我们店里您要买什么东西吗?”他又说。

“当然啦,否则我就不会来了……一你们有作晨装的薄缎子吗?”

她希望从他口里听到那个姑娘的名字,她一心一意地要看看她。他立刻招呼了法威埃;他等待着那个售货员,便又回来同她谈话,法威埃在替一个顾客服务还没有了结,恰巧是那个“漂亮太太”,那个金发美人,这一部里所有的人时时会谈起她的,可是并不了解她的身世,连她的名姓也不知道。这一次,这位漂亮太太穿着一身重孝。你瞧!她家死了人啦,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父亲呢?毫无疑问不是她的父亲,因为那样她会露出更悲哀的样子。可是他们怎么说呢?原来她不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她有一个真正的丈夫哩。至少她总不会是给她的母亲穿孝吧。尽管工作十分忙,这一部的人也耗费了几分钟的时间交换了这些假想的话。

“你赶快些吧,这样不行啊!”雨丹刚刚领着一个顾客到收银台去又回来便对法威埃喊叫着说。“这位太太一到了这里,你便老是搞不完啦……她真瞧不起你哩!”

“她不见得比我瞧不起她更瞧不起我,”那个受了气的售货员回答。

可是雨丹恫吓他说,如果他不对女顾客更加尊重的话,便要向经理室去报告了。自从这一部的职员结成联盟给他得到了罗比诺的位置,他便变得可怕了,严厉到阴险的程度。他以前用好言好语哄着他的同事,约定协力合作,而到了后来,他表现得那么令人难堪,以致他的同事从此暗中在支持法威埃来反对他。

“去吧,不许顶嘴”,雨丹又严厉地说。“布特蒙先生要你去拿薄缎子,花样要最清爽的。”

在这一部中间,一片夏季丝绸的展览发出曙光的光彩照耀着厅房,仿佛是在最纤美彩色的光辉里升起的明星,有清淡的蔷薇色,柔和的黄色,浅蓝色,有霓虹所浮现的全般彩色。这里有一些如云霞一般细致的薄缎子,有一些比树上飞下来的柔毛还更轻飘的斜纹绸子,有一些如中国少女的柔软皮肤一般的北京缎。而且还有日本的茧绸,印度的野蚕丝和软绸,成千种条纹的,各种小棋盘格子的,各样花形的,全般幻想的图样的,令人想起一些穿着华丽裙饰服装的贵妇人于五月的清晨时光散步在公园里髙大的树木下。

“我要买这一种,路易十四式有蔷薇花束的,”戴佛日夫人最后说。当法威埃在量布的时候,她又向站在她身边的布特蒙作最后一次的试探。

“我要到楼上时装部去看一看旅行大衣……你谈起的那位小姐可是金发的吗?”

这位部主任见她念念不忘开始感到不安了,仅仅微笑了一下。可是正在这时,黛妮丝走过去。她刚刚把布塔莱尔夫人交给主管羊毛呢的李埃纳的手里,这位乡下女人,每年到巴黎来两次,把她主管家务节省下来的钱散到乐园的各部里去。当法威埃已经拿起了戴佛日夫人的薄缎子的时候,想跟他找麻烦的雨丹把他拦住了。“你不必去啦,这位小姐可以顺便领着这位太太去的。”

黛妮丝觉得很窘,可是立刻把那小包和发票接过来。每逢她面对面碰到这个年轻人便不能不感到一阵羞愧,仿佛他使她想起了旧时的过错。不过,她只是在梦想中犯了罪过的。

“跟我讲,”戴佛日夫人悄声地问布特蒙,“是不是这个很可笑的姑娘?他又把她弄回来啦?……是的,就是她,这个浪漫故事的女主人公!”

“也许是,”部主任一直微笑着说,他拿定主意不漏出实话来。于是,黛妮丝领先,戴佛日夫人慢慢地登上楼梯。为了不让潮水一般走下来的人裹走,她每隔两三秒钟就必须停一下。在整个店家的活跃的震动中,可以感觉到铁架子在脚底下有了摇摆,像是被人群的呼吸吹得发抖。每上一阶,便有一个安装得牢牢的人体模型,撑着一件纹丝不动的服装一一成套的衣裳、大衣或是睡衣;人们会以为这是列成胜利的队伍的两排士兵,小小的木头膀子像是短刀柄,插在红色的麦尔登呢里,从颈项的柔嫩部位刺出血来。

戴佛日夫人终于到达了二楼,这时一阵比别处更为猛烈的拥挤,使她又停了一会儿。现在,在她的下方,有底层的各部,有她刚刚从中走过来的弥漫的大群顾客。这是一种新的展望,是遮住了身体、蠢动在骚扰不安的蚁冢里、缩短了配景的人头的海洋。白色的标价牌子仅仅成了一些细线,一堆一堆的丝带堆得高髙的,法兰绒的海岬形成一面直墙切断了走廊;像旗子那样装饰着栏杆的挂布和绣花丝绸,仿佛是悬挂在礼拜堂十字架坛下的一行一行的旗子那样垂在她的脚底下。在远方,她望得见侧面走廊的转角,像是人们从钟楼格子的高处分辨出有黑色斑点的行人在行动的邻街的转角。她的一双眼睛被各种颜色的光彩照得发昏,可是当她阖上眼睑,最使她吃惊的是,在她的疲乏的眼里愈加感觉到那如汹涌的潮汐般发出闷重的声响而且蒸发着人类的热气的人群。一片细微的尘埃从地板上升起来,内中装着女人的气味,她的衬衣和脖颈的气味,她的裙子和头发的气味,这一种刺鼻的气味,像是这个庙堂为了膜拜女人的身体而点燃的香烛气味那么袭人。

这时,慕雷始终陪着瓦拉敖斯站在阅览室的前面,呼吸着这种气味,受着陶醉,反复地说:

“她们像在自己家里,我知道有些人整天地消磨在这里,吃着点心写她们的信……只差给她们一个床铺了。”

这个笑话使保尔微笑了,他在他悲观主义的厌倦中,一直觉得这些人为了这些破东西在纷纷扰扰是愚蠢的。每逢他同他的老同学接近的时候,看见他在风骚女人群中那么受着生命的鼓舞,他几乎不由得就要烦恼起来。这些头脑浅薄心灵空虚的女人,内中没有一个会叫他懂得人生的愚蠢和无聊吗?恰好在这一天奥克塔夫似乎丧失了他那令人欣羡的心灵的平衡;他平素是用一个技师的平静的优美把热狂鼓吹给他的顾客们,而如今他在这个店家逐渐燃烧起的热情的发作里,似乎被捉牢了。自从他看见黛妮丝同戴佛日夫人上了大楼梯,他的话声便愈加提高了,不由自主地在作着手势;而且他完全装模作样地并不转过脸去对向她们,而随同他感觉她们迫近的程度,他愈来愈加生气勃勃了。他的面容现出了红光,他的眼睛里有了少许在那些女顾客的眼睛里摇荡着的热狂的欢乐。

“你必定受到人们毫不客气的偷盗,”瓦拉敖斯悄悄说,他感觉到在人群里有着犯罪的气氛。慕雷把两只膀子张得大大的。“好朋友,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神经质地因得到一个话题而感到欢悦,便讲了一些详细的情节,述说了某些故事,作出了一个分类。首先,他提出了职业的女小偷,她们最不能为害,因为警察几乎全部认识她们。其次,是那些一时神经失常的女小偷,她们是出于欲望的癫狂,是一个神经病医生所分类的一种新型的神经病狂,从此可以证实了大店家所发挥的诱惑的尖锐的影响。最后,是一些孕妇,她们的偷盗是专业化的:以致在这样一个女人家里,警官曾经发现从巴黎各个店里偷来的二百四十八副玫瑰色的手套。

“也就是因此在这里的这些女人,眼睛里显得那么奇妙!”瓦拉敖斯喃喃说。“我注意看着她们,她们那份贪馋羞赧的样子,像是发了狂的动物……这真是一座训练正直的美好的学校!”

“妈的!”慕雷回答,“尽管我们使她们像是在家里一样,可是我们不能让她们在大衣里面把商品带走啊……而且有些人是非常有身份的。上一个星期里,我们曾经捉到一个药剂师的妹妹和一个宫廷顾问的妻子。我们竭力妥善处理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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