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放低了话声,解说着他的念头:

“注意!布尔当寇,听听这样作所造成的结果……第一,这种顾客继续不断的来来去去,把他们分散到了各处,使他们人数增多,使他们的头脑昏乱;第二,既然必须领着他们从店的这一头到另一头去,例如吧,如果说他们买完了袍料又要买里子,这种向各处走去的行程就使他们觉得这个店的面积要阔大了三倍;第三,他们被迫要经过各部,否则的话,那些部门他们是不会走到的,在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有一些诱惑便把他们勾引住,然后他们屈服了;第四……”

布尔当寇跟着他笑了。慕雷很开心,停住话向小伙计们喊道:

“很好,孩子们!现在打扫一下,这就很不错啦!”

可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望见了黛妮丝。他和布尔当寇正在时装部的前面,刚刚把这个部拆散了,把各种服装和衣裳送到二楼的另一头去。黛妮丝是第一个下楼来的,张着大眼睛,被这些新的布置给迷惑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地说,“我们搬了家吗?”这种惊奇的神色像是使慕雷很愉快,他爱好这些戏剧的场面。从二月初,黛妮丝又回到妇女乐园来了,她在惊讶中幸运地发觉职员们对她很有礼貌,几乎是恭敬。奥莱丽太太特别地表示了好感;玛格丽特和克拉哈似乎是让步了;甚至茹夫老头子,背脊也直不起来了,仿佛希望消除掉旧时的记忆,露出窘困的情态。只要慕雷说一句话,这就足够了,大家在窃窃私语,眼睛随着她瞧。在这种一般的亲善之中,使她有点难过的,是杜洛施那种古怪悲哀的样子和保丽诺那种不可解说的微笑。

这时,慕雷现出狂喜的神情一直注视着她。“你在找什么,小姐?”他终于问话了。

黛妮丝未曾望见他。她脸上微微地泛红。自从她回来以后,他曾经对她有过几次亲切的谈话,这使她大受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保丽诺详详细细地向她讲述了老板和克拉哈的恋爱:他在什么地方跟她见面,他给了她多少钱;而且她常常反复地谈,甚至说出他另外还有一个情妇一一店里大家都认识的戴佛日夫人。这样的故事使黛妮丝受着刺激,她在他面前又感到了从前的恐惧,仿佛她的感谢和她的愤怒在一种不舒服的心境里打架。

“这个变动可真不小,”她悄悄地说。

可是慕雷走到她的身前放低话声说:

“今天晚上停业以后请你到我的写字间里来。我有话要跟你讲。”

她觉得为难,没有说一句话,低下了她的头。于是她走向她的部里去,别的女售货员巳经到达了。但是布尔当寇听到了慕雷的话,含笑注视着他。到了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他大胆地向他说:

“又是她!你要当心哪,这种事结果会变成严重的!”慕雷赶快替自己辩护,在一种十分冷淡的态度下隐藏起他的感情。“管它呢,一次玩笑!我的朋友,要捉住我的那个女人还没生下来哩!”

这个店终于开幕了,他急忙跑向各个柜台作最后的一次视察。布尔当寇摇了摇头。这个单纯而柔和的黛妮丝开始使他感到不安了。第一次,他曾经用野蛮的解雇把她征服。可是她又出现了,他待她如待一个严重的敌人,在她面前一声不响,重新等待着。

他随着慕雷走去,在楼下面对着正门的圣奥古斯丹大厅里,慕雷喊道:

“大家是要跟我作对么!我说过把蓝阳伞放在边缘上……给我把这个全拆掉,赶快!”

谁的话他也不肯听,一队小伙计必须把陈列的阳伞重新布置过。因为看见顾客们来到了,他甚至把大门又关了一会儿;他一再说他宁可不开门,也不肯把蓝阳伞摆在中间。这毁坏了他的结构。几个有名的陈列家一一雨丹,米敖和别的人,抬起眼睛走来观看;然而他们装作不懂的样子,他们是属于不同的一派的。

最后人们开了门,潮水一般的人流进来。从一开门起,在店里还未人满的时刻,门廊下就发生了那么的拥挤,为了恢复人行道的交通就必得找警察来维持秩序。慕雷的估计是正确的:所有的家庭主妇一密密实实的一大群小市民的妇女和女佣,都向廉价物品去进攻,这些便宜东西和零头货一直展览到大街上。手继续不断地向前伸出,摸着门口的“剔除货”,一块花布三十五生丁,一块灰色棉毛织品四十五生丁,尤其是一块奥尔良布三十八生丁,这些东西搜光了那些穷人的腰包。在摆着减低定价物品的架子和篮子的四周,人们摩肩擦背形成一片狂热的拥挤,那里有花边十生丁,丝带二十五生丁,袜带十五生丁,手套、衬裙、领带、短筒袜和线袜子,如冰消瓦解一样地不见了,像是被一群饿鬼吃掉了。尽管时令寒冷,在露天路上卖东西的店员都是应接不暇。一个胖女人挤得直喊叫。两个小姑娘差点闷死。

整个的早晨,拥挤在继续增加。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有一大串人挤不进门,马路被挡住了,简直像是在暴动的时期。正在这时,德,勃夫夫人和她的女儿勃郎施停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踌躇不前,她们碰到了玛尔蒂夫人,她也同样有她的女儿瓦郎蒂诺陪伴她。

“你瞧,多么多的人哪!”前者说。“在那里人快要挤死啦!……我不应该来的,我本来还躺在床上,为了换换空气才起来的。”

“我也是一样,”对方说。“我跟我的丈夫讲我要探望住在蒙玛特区他的姐姐去……可是路过这里,我想起我需要买一条纽带。在这里买不是比在别的地方更好吗?啊!我不能再多花一生丁!再说,我也不缺什么。”

可是她们的眼睛不离开那个门口,她们被捉牢了,被运到做生意的人群里去。

“不,不,我不进去,我有点怕,”德,勃夫夫人喃喃说。“勃郎施,我们走吧,我们会被挤扁的。”

可是她的声音没有气力了,她逐渐被一种欲望克服了,要跟别人一样走进去;她的戒惧在这场拥挤的不可抵抗的诱惑下溶解了。玛尔蒂夫人也捺耐不住了。她一再说:

“牵住我的衣裳,瓦郎蒂诺……好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人们把你抬起来啦。里边的情形不知道又是怎样哩!”

这几个女人被人流捉住了,不能够再退回来。正如河流把山谷间不定的流水诱引过来一样,这股向人满的门道里注入的顾客的潮流像是吞没了街上的行人,从巴黎的四角里把居民吸引了来。她们只得非常缓慢地往前走,被挤得喘不过气来,竖直了肩膀和肚子,她们感到一种柔软的热气;这种艰苦地向门里挤进使她们被满足了的欲望得到享乐,愈加刺激起她们的好奇心。这一场杂沓,包含着穿丝绸衣服的太太小姐,穿粗俗衣裳的小市民阶层的女人,光着头的姑娘,全都被同一的热情激昂起来,心神恍惚。有几个男人淹没在这些膨胀的女人群里,向他们的周围投射出不安的眼光。一个保姆在更拥挤的地方,把她的婴儿举得非常高,孩子快乐地笑着。只有一个瘦女人发起脾气来,吐出了一些脏话,指责她的邻人顶进了她的身子里去。

“我简直相信我的裙子要挤下来了,”德,勃夫夫人一再说。玛尔蒂夫人沉默着,她的面容还保留着室外空气的新鲜气色,她踮起脚来从人头上向前面看望,望到了店的内部。她的灰色的眼皮薄得像是光天化日下的猫眼;她的皮肉平静不动,明亮的目光像是一个人刚刚醒来。

“啊!总算进来啦!”她呼出了一口气说。

这几个女人总算脱出身来了。她们到了圣奥古斯丹的大厅里。她们十分惊讶里面几乎是空的。可是一种安宁的感觉侵袭了她们,她们像是走出街上的冬天进人了春天。在外面,正刮起冰冷的寒风的时候,在乐园的走廊里,已经是美好的季节了,有轻软的织品发出暖气,有柔和彩色的花卉在开花,有夏季时装和阳伞的田园的快乐风趣。“看哪!”德,勃夫夫人两眼望着空中动也不动地喊着。这是阳伞的展览。全部撑开来,圆圆的像是一些盾牌,布满了大厅,从天井的玻璃窗口一直到油漆橡木的波状花纹。围着楼梯口上层的拱廊,它们描出了一些花彩;顺着圆柱子,它们向下垂成花环;在走廊的栏杆上,一直到楼梯的阶段上,它们密密层层一排一排地伸延出去;四面八方,排列得整整齐齐,给墙壁涂上了红、绿、黄各种颜色,它们像是为了某一次巨大庆祝会点燃起来的威尼斯式的大灯笼。在四角上,是一些复杂的样式,价值一法郎九十五生丁的阳伞组成了群星,有灰蓝色,乳白色,粉红色,这些清朗的色彩如夜灯的甜蜜的火苗那样燃烧着;同时在上方,是大型的日本伞,伞上有金黄色的仙鹤在喷火的反射烧成红色的天空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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