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看看他们,”鲍兑拿着刀子指向日内威芙和柯龙邦又幵始说。“你问问他们可喜欢你们那个妇女乐园!”

柯龙邦和日内威芙每天两次要肩靠肩坐到这个照例的位置上从容地用餐,已有十二年了。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呢,竭力把他的面孔露出一副老好人的呆相,在他下垂的眼睑里似乎隐藏着那燃烧着他的内心的火焰;而她呢,在她那过重的头发下面,头愈加抬不起来,她仿佛为秘密的哀伤苦恼着,完全心灰意懒了。

“去年是大灾大难的一年,”伯父解释说。“我们不得不把他们的婚事延迟下来……不,为了开开心,你问一下他们对于你的朋友们的想法怎么样。”

黛妮丝为了讨他欢心便向两个年轻人问了。

“我不能够喜欢他们,我的堂妹,”日内威芙回答。“可是,你放心吧,并不是大家都讨厌他们的。”

于是她注视着柯龙邦,他正露出茫然的神情搓着面包屑。当他感觉到年轻姑娘的眼睛落到他的身上,他便说出激烈的话来。

“你听见他的话了吧!你听见了吧!”鲍兑很开心地叫着。“这一个人是他们绝对弄不到手的!……啊!你是最后一个了,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可是日内威芙露出严峻而又痛苦的面容,用眼睛盯着柯龙邦。她一直看透了他的内心,他感到不舒服,便更加倍地嘲骂着。鲍兑太太对着他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沉默而又不安地像是预感到一件新的不幸。近来有相当长的时间,她的女儿的悲哀使她害怕,她感到她要死掉了。

“店里没人照管,”最后她离开餐桌说,她希望中止这个场面。“你去吧,柯龙邦,我仿佛听见有人来。”

人们已经吃完了饭,站起身来。鲍兑和柯龙邦去同一个中间人在谈话,那人是来取定货的。鲍兑太太领着北北去了,给他去看画片。使女匆忙地收拾了餐桌,黛妮丝靠近窗边在出神,注视着那个小院子,等她转过身来,她看见日内威芙始终还坐在她的座位上,两眼盯着餐桌的漆布,桌布刚刚用海绵洗刷过还是湿的。

“堂姐,你不好过吗?”她问她。

年轻的姑娘并不答话,眼神凝固地在研究着桌布上的一条裂痕,仿佛她心里有继续不断的心事把她完全占据了。然后她痛苦地抬起头来,注视着低头向她看的那副同情的面容。别的人都已经走了吗?她还坐在椅子上作什么呢?猛然间一阵悲泣把她哽咽住,她的头垂在桌边上。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袖。

“天哪!你怎么啦?”黛妮丝慌张地叫着。“要我叫一个人来吗?”日内威芙神经质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留住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别走……啊!不要叫妈妈知道!……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别让别人知道,别让别人知道!……我跟你讲真话,我是一阵情不自禁。我觉得自己非常孤独……等一下,我好起来啦,我不再哭了。”

可是阵阵的发作又袭来了,她打了几个大冷战,震动着她那脆弱的身体。好像是她那厚重的黑色头发把她的脖颈压得直不起来。当她的头在她交叉的手腕子上难过地滚动的时候,一支发针松下来了,头发蓬散在她的脖子上,黑压压地包住了她。黛妮丝怕引起人的注意,悄声下气地试图安慰她。她替她解开了衣服,看见她瘦得那么令人难忍,悲痛得愣住了:这个可怜的姑娘,胸部像一个小孩子样深陷下去,像一个被贫血病啮噬的老处女那样一无所有了。黛妮丝满满的两手把头发捧起来,这些漂亮的头发似乎在吸取着她的生命;然后为了叫她畅快些,给她多点空气,便把头发结得紧一些。

“谢谢,你真好心肠,”日内威芙说。“我不胖,是吧?我从前是更健壮的,可是都完了……扣上我的衣服吧,妈妈会看见我的肩膀的。只要我能够,我就把它们藏起来……天哪!我身体不好,我的身体真不好。”

可是这阵发作安静下来了。她疲惫地留在椅子上,眼睛死盯着她的堂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问道:“你说真心话,他爱她吗?”

黛妮丝感到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她完全懂得她指的是柯龙邦和克拉哈。可是她装作吃惊的样子。

“亲爱的,你说的是谁呀?”

曰内威芙现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摇了摇头。

“不要装假啦,我求求你吧。帮我点忙,给我一个确实的活吧……你一定知道,我已经感觉到了。是的,你曾经是那个女人的伙伴,而且我看见了柯龙邦追着你,跟你小声谈话。他叫你向她传消息,不是吗?……啊!做做好事,跟我讲真话吧,我向你保证,这样对我会有好处的。”

黛妮丝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为难的事情。她在这个一向哑口无言而又窥察出一切的女孩子面前放低了眼睛。可是她仍然打起精神来哄骗她。

“可是他爱的是你呀!”

这时日内威芙作出了绝望的姿势。

“好啦,你什么话都不肯跟我讲……再说,这在我是一样的,我已经看见过他们了。他常常跑到马路上去看她。而她呢,在楼上,笑的样子像是一个坏女人……毫无疑问他们在外头见过面了。”

“说到这个,可没有过,我对你发誓!”黛妮丝叫着,她为了至少要给她这点安慰便忘记了自己。

年轻的姑娘呼吸了一口大气。她软弱无力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发出稍为平复的软弱的声音说:

“我很想喝一杯水……原谅我,我麻烦你啦。在那儿,在橱柜里。”等到她接过了水瓶子,一口气喝光了一大杯。她用一只手推开了黛妮丝,后者怕她这样喝法会对她有害的。

“不,不,随我去吧,我老是干渴……夜里我还起来喝水。”重新是一阵静默。她又温柔地说:

“你要知道,十年以来,结婚这个念头都在缠着我。我还在穿短衣服的时候,柯龙邦就已经对我有意了。我几乎都记不起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始终生活在一起,彼此不离,守住这个地方,我们之间从来未曾有过分心的事,结果,我是在时间未成熟以前就相信他是我的丈夫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他,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妻子,再没有别的……可是今天,他去找另外的一个女人了!啊!天哪!我的心裂开了。你瞧,这一种痛苦是我未曾感觉过的。它进入了我的胸部,进入了我的头脑里,然后遍及我的全身,正在要我的命。”

泪浮在她的眼里。黛妮丝出于怜悯,眼里也湿润了,便问她:

“伯母疑心到什么没有?”

“是的,妈妈已经疑心了,我相信……至于爸爸,他的事太多,并不了解他延迟结婚所给我的痛苦……有好几次妈妈问过我。她看我这样憔悴很是不安。她本人就从来不健壮,所以她常常跟我说:‘我可怜的女儿,我没有把你养得很结实。’可是她一定发觉我是瘦得太厉害了……看看我的腕子,这还成话吗?”

一只手颤抖着,她又拿起了水瓶。她的堂妹想要拦阻她不叫她喝。

“不,我非常渴,让我喝吧。”

她们听见鲍兑提高了嗓门在谈话。黛妮丝任凭她心情的冲动,跪在地上,友爱地抱住了日内威芙的膀子。她吻了她,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将同柯龙邦结婚,她的身体会健康起来而且会幸福的。她急忙又站起身来。伯父在叫她了。

“日昂在这儿,你来吧。”

果然是日昂,他惊惊慌慌地到这儿来吃饭。人们告诉他已经八点钟啦,他大吃一惊呆住了。不可能的,他刚才从他东家的家里出来。人们跟他开玩笑,不错,他是从万神森林这条路上来的。可是等他走近他姐姐的身边,他悄声下气地向她说:

“一个洗衣服的小姑娘,她去把她的衬衣取回来……眼前有一辆车子在等我。给我五个法郎吧。”

他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吃饭,因为鲍兑太太不愿意他什么都不吃便走开,至少也得喝盆汤吧。日内威芙又出现了,依然是她那副照例的沉默和忍让的神情。柯龙邦在柜台后面打盹儿。这一晚过得又凄凉又缓慢,只有鲍兑在这个空店里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的脚步声算是添点生气。一盏单头的煤气灯在燃烧着,低低的天花板的阴影大片大片地垂下来,仿佛是洞穴的黑地面。

几个月过去了。黛妮丝几乎每天都来使日内威芙髙兴一阵。可是鲍兑的家里愈来愈凄凉了。对面人家的工作是增添他们的不幸的一桩经常的苦恼。即便他们有一时一刻的希望,有一场意外的快乐,而一辆砖车倒砖的响声,切石工人的锯子的响声,或者仅仅是泥水工人的一声呼唤,就足够打破了他们的快乐。事实上,附近一带的人全部在受着刺激。从阻碍了交通排列在三条街上的木板的围圈里,发出了一片火热的活跃的震动。虽然建筑师是在利用现存的建筑,可是为了翻造,他把房子的各部分全都开凿了;正中央在院子的空地里,他建造了一间中央陈列室,庞大得像是一座教堂,那儿将在圣奥古斯丹新街的门面中间,开出一面正门。他们在建立地基的时候首先遇到很大的困难,因为他们碰到了排水道的渗入部分和死人骨头的葬地。其次掘井使邻近的人家非常地担心,这口井有一百公尺深,排水量每一分钟要有五百升。现在二层楼的墙已经筑起来了;台架子,盘旋的木材的骨干,包围了整个房屋的面积;人们不停息地听见绞盘机向上起运石材的轧轧声和突然间卸下铁板的声音,成群的工人的喊叫,又伴奏着锄锹和锤子的声响。然而最令人震耳欲聋的是机器的震动声;全部机器是由蒸汽发动的,尖锐的呼啸声把空气都裂开了;同时只要有一阵风吹来!便飞起一片石灰的云雾,像下雪一样降落在周围的屋顶上。鲍兑一家人绝望地观望着这些令人深恶痛绝无孔不入的灰尘,灰尘连最细密的壁板也进得去,弄脏了小店的布匹,甚至溜到他们的床上去;想到自已还要把它们呼吸进去,而它们结果会杀害了他们,这个念头就成了他们的生存的毒素。而且情况是愈来愈恶化了。到了九月间,建筑师怕时间来不及,决定夜间也进行工作。强烈的电灯设立起来了,转动的声音不再停止;工作的人接连换班,锤子的声音一刻不停,机器继续不断地呼啸,始终不息的嘈杂声响也更喧腾了,像是把石灰扬起来向各处散布。这时鲍兑一家人气愤得不得了,他们甚至要放弃了睡觉的想头;他们躺在床上动荡不宁,等到疲劳使他们昏昏沉沉睡去以后,喧嚣声便变成了梦魇。然后为了镇定他们的烦躁,如果他们光着脚走下床去打开窗帘,他们便会在妇女乐园的幻影面前吓呆了,它在黑暗里燃烧着,像是一个正在铸造他们的毁灭的铁工厂。在开了一些空洞和刚刚造了一半的墙壁中间,电灯投射出大片的蓝光,光线的强烈令人睁不开眼。早晨两点钟的钟声响了,然后是三点,然后是四点。当附近一带的人在苦闷的睡眠之间,月光照耀的工作场地显得大起来,变成又巨大又奇形怪状的,黑影憧憧,发出工人们的喧声,他们的影子映在新建的墙壁的不调和的白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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