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附近一带的人全在谈说将有一条大马路进行开辟,这条路的名字是十二月十日街,从新歌剧院一直通到交易所。征用的公文发下来了,两队拆房子的工人巳经在两端打洞,一端在拆路易大帝街的旧旅馆,另一端在拆毁老通俗剧场的薄墙壁,充满了嘈杂声和阳光。

但是更使附近一带人激动的,是妇女乐园在进行中的工作。人们说它将有很大的扩张,巨大的店面将占有米肖狄埃街,圣奥古斯丹新街和蒙西尼街的三个街面。传闻慕雷同不动产信托公司的总经理哈特曼男爵订了约,他将占有这一块地方的全部房屋,只除掉十二月十日街上未来的街面,男爵要在那里建造一座跟大旅社竞争的房子。乐园获得了所有的租借权,小店家关门,住户向外迁移;在一些空出来的房屋里面,大群的工人在灰尘弥溲下开始新的翻造。在这场杂乱中间,只有老布拉的狭小的破店仍然纹丝不动,顽固地挂在布满泥水工人的高大墙壁中间。

第二天,当黛妮丝领着北北到她伯父鲍兑店里去的时候,正好有一排运砖瓦的垃圾车停在杜威雅尔老旅馆前阻塞着街道。她的伯父站在他的小店门前露出悲惨的神色在观望着。妇女乐园的面积越是膨大,老埃尔勃夫就似乎越缩小了。年轻的姑娘觉得橱窗更黑暗了,在低矮的夹层楼下压得更低了,像是监狱的圆窗口;潮气使那旧的绿招牌愈加褪了颜色,窘迫的气象罩着整个的门面,死气沉沉仿佛变得瘦小了。

“你们来了,”鲍兑说。“当心点!它们会从你们身子上压过去的。”

到了小店里,黛妮丝感觉到同样的心情的紧缩。她觉得它更阴暗了,比以往更陷于衰败的睡眠状态里;空旷的角落形成黑暗的洞穴,灰尘罩住了柜台和架子;同时一阵地下室的硝石气味从一梱捆人们常久不移动的布匹上发出来。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留在账桌边,一声也不响,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呆在没有人去搅扰她们的寂寞的角落里。母亲在缝抹布的边。女儿两手垂在膝上注视着她面前的空间。

“晚安,伯母,”黛妮丝说。“我又见到您真高兴,如果我曾经得罪了您,请您原谅我吧。”

鲍兑太太非常感动地拥抱了她。

“我的可怜的女儿,”她答道,“如果我不是另有烦心的事,你会看见我更开心的。”

“晚安,堂姊”,黛妮丝又说,首先吻了日内威芙的脸蛋。

曰内威芙像是惊醒过来。她也吻了黛妮丝,可是找不到一句话说。两个女人随后抱起那伸出了小胳赙的北北。这一场和解就箅完全了。

“好啦!已经六点钟了,我们就座吧,”鲍兑说。“为什么你不带日昂来?”

“可是他要来的,”黛妮丝很为难地喃喃说,“今天早晨我刚好看到他,他正式答应来的……啊!不要等他吧,大概是他的东家留住他啦。”

她料想他又有了什么特别的事故,所以预先替他声辩。“那么,我们就先去吃吧,”伯父又说。然后他转过身子面向小店的阴暗的里面接着说:“柯龙邦,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不会有什么人来的。黛妮丝还未曾看见这个店员。伯母向她解释说,他们不得已解雇了另一个售货员和那个姑娘。生意变得那么坏,柯龙邦一个人足够了;可是就连他也好几个钟头没事可做,常常打瞌睡,张着眼睛会睡觉。尽管在漫长的垔日,餐室里却点着煤气灯。黛妮丝走进去的时候,两肩受了从墙壁上发出的冷气的侵袭,轻微地打了一个冷战。她又见到了那个圆圆的餐桌,漆布上摆着餐具,窗口放进了空气,臭气哄哄的小院子狭道里射着光线。在她的眼里,这些景物像是这家小店一样,显得愈加阴惨,在流泪的样子。

“爸爸,”日内威芙替黛妮丝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把窗户关上吧?这气味不大好。”

他什么都闻不见。他好像很奇怪。“你们要愿意,就关上窗户吧,”他终于答话了。“只是我们没有空。”

果然人们觉得气闷了。这是一顿非常简单的家庭聚餐。喝过汤以后,正在使女端上了烂糊肉的时候,伯父又是老一套谈起对面的人家的事情。他起初表示非常宽大,允许他的侄女说出她的不同的意见。

“天哪!你尽管随便替这些专门骗人的大店家讲话吧……每一个人各有他的主见,我的姑娘……人们缺德地把你赶出门来,如果这还不叫你厌恶的话,那你就是有充分理由喜爱他们的;譬如说,即便你要再回去,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你们说是吧?在座的人都不会怨她的吧。”

“啊!不,”鲍兑太太悄悄说。

黛妮丝像在罗比诺的店里谈话的情形一样,安安静静地说出了她的理由;她谈了商业的论理的进化,现时代的需要,新的发明的伟大性,最后谈到逐渐发展起来的大众的福利。鲍兑把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撇着嘴,露出竭力去体会的神情,听她讲话。等她把话说完,他摇了摇头。

“所有这些都是幻想。商业就是商业,它不外乎是这么回事……我承认他们是成功了,可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好久都在相信他们就要倒闭了;是的,我是这么期望着,我耐心地等待着,你还记得吧?嘿!不是的,如今强盗像是走了红运,而正直的人们都穷死了……我们就到了这一步,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头。我低头了,天哪!我低头了……”他心里渐渐起了一股无声的愤怒。他猛然间挥动着他的叉子。”可是老埃尔勃夫一步也不肯退让!……你听着,我跟布拉讲过:

“邻居呀,你跟那些骗子手妥协啦,你那些花花哨哨的东西是丢脸的哩。”

“吃饭吧,”鲍兑太太看见他这么怒气冲冲感到不安便插嘴说。“等一下,我要让我的侄女彻底了解我的信条……我的女儿,你听着:我就像这个水瓶子,我绝不移动的。他们成功了,那活该!我呢,我抗议,就是这样子!”

使女端来了一块烤小牛肉。他用颤抖的手切着肉;可是他的眼力不准确了,他失掉了公平分配的权威。由于意识到他的失败,他作为一个可尊敬的家主旧有的信念丧失了。北北以为他的伯父在生气:应诙叫他安静一下,立刻从他面前碟子上拿了一些甜点心和饼干递给他。于是他的伯父放低了话声,想法找些别的事情谈。他谈了一下翻修马路的事情,他是赞成十二月十日街的,这次的辟路一定会使附近一带的商业繁盛起来。可是说到这里,他又重新回到妇女乐园上来了;所有的事情都使他又回到那里去,这成了一种病态的魔障。那里的人们已经满身是灰尘,自从运材料的车子堵塞了街道,他们就什么也卖不出去了。而且扩张得那么大,这真是滑稽;顾客们会迷了路的,为什么不索性办大市场呢?尽管他的妻向他投射着恳求的目光,尽管他自己在努力,他却从这个店家的业务上谈到它的营业数字了。这不是不可想象的吗?不到四年,他们的营业数字竟增加了五倍:每年的收入,从前是八百万,而根据最后一次的报表,已经达到四千万了。所以这真是胡闹,这种事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跟这种东西是不能再斗争下去了。他们始终在扩张,如今他们已经有一千个职工了,他们有二十八个部门。这二十八个部门比什么都更使他气愤。当然有些部门是从原有的分出来的,可是也有些是完全新创办的:例如说吧,一个家具部,还有一个巴黎产品部。你们懂得这个吗?巴黎产品部!真的,这些人是不讲道理的,他们最后还要卖鱼哩。黛妮丝的伯父虽然假装尊重她的意见,可是却很想把她说服。

“干脆地说吧,你是不能够替他们辩护的。我要是在我的布匹生意上加上卖锅的一部,你认为怎么样呢?是吧?你会说我发疯啦……你承认吧,至少你是看不起他们的。”

年轻的姑娘很窘困,知道说出有力的理由来也没有用,只得含笑不答。他又说:

“总之,你是同他们一伙的。我们不再谈啦,因为再闹翻也没有什么好处。看见我同我的一家人都搞不拢,这是我受不了的!……如果你高兴,你再回到他们那里去吧,可是别再讲他们的事情在我的耳朵里头烦!”

静默了一阵。他素有的激烈情绪消退成烦闷的忍让。这间狭小的餐室,燃着煤气灯热烘烘的,人们感到窒息,使女只好重新把窗户打开;院子里潮湿的臭气吹向桌边来。这时上了一道红烧土豆。人们慢慢地吃着,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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