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兑伯父的话说对了,邻近几条街的小买卖又受到一次可怕的打击。妇女乐园每次创设了新的部门,周围的小店家便是一次新的崩溃。灾难扩大了,人们听见老的店家轧轧欲坠的响声。沙奢胡同的内衣商塔丹小姐已宣布破产了;手套商奎内特几乎再支持不了六个月;皮货商人王普义被迫又租出去一部分店面;帽袜商贝多雷兄妹,始终还在盖容街上支持着,他们显然是在吃他们过去储蓄的底子。目前的情形,是在老早预见到的一些崩溃之上又在追加着另外的崩溃:巴黎产品部威胁了圣洛施街上的一个玩具商——个多血质的大胖子戴里尼埃;同时家具部打中了皮奥和李瓦尔的要害,他们的店家死气沉沉地睡在圣安胡同的阴影里。人们甚至害怕玩具商会中风,因为他看见妇女乐园把钱袋的标价减低了百分之三十,他的怒气便压服不住了。家具商人是比较冷静的,他们假装着讥笑这些卖布的,说他们多管闲事也作起桌子椅子的生意来了;然而顾客们已经离弃了他们,这一部的成功作了惊人的预报;一切都完了,他们必得认输了;从此以往,别的人家也将被扫除掉,而且没有什么理由要说每一行生意不该顺序地从他们的柜台里被赶出来。总有一天只有乐园的屋顶罩遍邻近的一带。
目前早晨和晚间,当成千的职工出出进进的时候,他们在盖容广场上列成那么长的一排人,大家都会停住脚步观望他们,仿佛在看军队的队伍。有十分钟光景,人行道被他们阻塞着;一些小店主站在他们的门前,替他们那仅有的店员在发愁,他们已经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了。这家大店的最后一次报表,出现了四千万的营业数字,这又给邻近人家一场激动。这事在惊奇和愤怒的喊声中,传遍了家家户户。四千万!这可是想得到的事吗?毫无疑问,他们的纯利是不会超出百分之四的,因为他们通常的费用相当大而且还有他们例行的大廉价。然而一百六十万的利润依然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人们要是用这样大的资本去经营的话,谁也会满足于百分之四的利润的。传说慕雷起初的资本是五十万法郎,每年把全部的利润增加进去,目前的资本必然达到四百万了,所以从他们的柜台里出去的货物已有资本的十倍。当罗比诺饭后在黛妮丝面前计算这笔账目的时候,两眼望着空盘子,意气消沉地呆了一会儿: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就是这种资本的不断的反复流通发挥了新型商业的不可抵抗的力量。只有布拉不承认事实,拒绝理解,像一座里程碑似地牢固而又痴呆。整个的是一伙强盗!是一群骗子!是人们总有一天从水沟里捞出来的吹牛大王!
不过鲍兑一家人,尽管在老埃尔勃夫店里不愿意改变他们的惯例,却也在设法支持这场竞争。顾客已经不到他们的店里来,他们要通过跑街去找顾客了。当时在巴黎的市场上有一个中间人,他跟所有的大裁缝都有来往,当他肯惠然介绍的时候,他就救济了那些卖布的和卖法兰绒的小店家。自然大家都在争夺他,他摆出了一副了不起的架子;鲍兑跟他讲过价钱,可是不幸看见他同小田园十字街上的马蒂农一家店谈成了。一次又一次,另外的两个中间人骗了他;第三个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没有作成生意。这是一种没有激变的慢性死亡症,是一种继续不断的生意的减退,顾客一个接着一个地不见了。终于有一天,支付的限期成了严重的问题。直到如今他们是用他们从前的积蓄生活过来的;现在开始负债了。十二月间,鲍兑被他应付的单据的数字吓昏了,便忍心来一次最残忍的牺牲:他卖掉了他在兰布义耶乡下的房子,为了常常的修理这所房子消费了他大量的金钱,而且当他决心出手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在流血,像是死掉了一个亲人。这所消费了他二十万法郎以上的房子,他必得为了七万法郎就割舍了。而且他能够找到了他的邻居郎姆一家人,还认为是幸运的,郎姆家很想扩大他们的地面,事情便决定了。这七万法郎暂时可以把这个店家维持一些时间。尽管有过一再的失败,而斗争的念头又复活了:目前守着本分,大概还会胜利的。
在郎姆家付款的那个星期天,他们居然肯到老埃尔勃夫店里来吃一顿饭。奥莱丽太太是第一个来到的;他们必得等待那位会计,他迟到了,被整整一个下午的音乐弄得心神不定;至于年轻的阿尔倍,他是接受了邀请的,可是他没有露面。再则,这一晚是闷人的。鲍兑一家人一向是同外界隔绝地生活在他们那间狭窄的餐室里,而郎姆家人带来的这阵风,以及他们那四分五裂的家族和他们那种自由生活的风趣,都使鲍兑家人感到痛苦。日内威芙对于奥莱丽太太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态度感到极不愉快,没有开过口;同时柯龙邦想到她是支配克拉哈的,便佩服得直打哆嗦。
那天晚上,因为鲍兑太太早就上了床,鲍兑便在入睡以前,在他的寝室里来回地踱了好久。天气温暖起来了,正是解冻和潮湿的时间。虽然关上窗户和挂着窗帘,从窗外却听得见对面作工事的机器轰隆轰。
“伊丽莎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终于说。“好吧!尽管叫郎姆这家人赚进大批的钱去吧,我却情愿守我的本分也不愿像他们那样……他们成功啦,这是真的。他的女人说过的,是吧?这一年她赚进了几乎两万法郎,这才使得她能够买了我的那所可怜的房子。没有关系!我的房子是卖出去啦,可是至少我不会独自去玩音乐而你却找别的人去胡调……不,你瞧着吧,他们不会幸福的他的牺牲依然使他有很大的苦恼,他对于那些买了他的美梦的人抱着一种怨恨。当他走近床边,他做着手势,面向他的妻俯着身子;然后又回到窗口,静默了一会儿,他倾听建筑工地的喧骚。他又谈起他对于新时代的那些老的控诉,那些激烈的怨言: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眼前小店员比开店的赚钱还多,会计买了做老板的产业。一切都不成体统了,一家人没有了生活,大家不在自己家里正正当当地用餐,却过着旅馆似的生活。最后他下了一个预言,说年轻的阿尔倍以后会同一些女戏子吃光了兰布义耶的房产。
鲍兑太太静听着他讲话,头直挺挺地躺在枕头上,面色那么苍白,如麻布一样的颜色。
“他们把钱付给你啦”,她终于温柔地说。
鲍兑猛然哑口无言了。他眼看着地面,走了几秒钟。然后他又说:“他们把钱付给我啦,这是真的;不管怎么说,他们的钱也跟别人的钱是一样有用的……拿这笔钱要是把店兴旺起来,这倒是满有趣的。啊!如果我不是这么老,这么疲惫呀!”
沉默了好半天。一些漠然的计划缠住他。他的妻子,眼睛向着天花板,头一动也不动,突然讲话了。
“近些时,你可曾注意到你的女儿吗?”
“没有,”他回答。
“喔!她有点叫我不安心……她面无人色,她似乎心灰意懒了。”他满怀着惊讶停在床前。
“怎么!为了什么呢?……她要是有病,她应该说出来呀。明天必须去找医生。”
鲍兑太太老是躺着不动。停了好一会儿,她像是很有心思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她同柯龙邦的这场婚事,我看顶好是早点办了吧。”
他望了她一下,然后又开始来回地走。他记起了一些事情。他的女儿可能是为了这个店员的缘故害了病吗?她爱他爱到不能再等待了吗?这又是一方面的不幸!由于他自己对于这场婚事已经拿定了主意,所以这就愈加使他心烦意乱。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愿意去做这件事。可是他的不安却使他心平气和了。
“好吧,”他最后说,“我要跟柯龙邦谈谈。”
一句话不再说,他又继续踱来踱去。他的妻立刻阑上了眼睛,满面惨白像是死人一样睡着了。他还在来回走。在他上床以前,他拉开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在街道的对面,杜威雅尔老旅馆张着大嘴似的窗口透出了工事场地上的一些空洞,空洞里在炫人眼目的电灯下,一些工人在动来动去。
第二天早晨,鲍兑带着柯龙邦到夹层楼一间狭窄的房间紧里边去。
一夜间,他已经决定了要同他讲什么话。
“我的孩子,”他开始说,“你知道我把我在兰布义耶的产业卖掉了。这样可以使我们的腰板硬起来……可是,预先我要跟你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