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非常燥热。黛妮丝在她屋顶下的狭小房间里受着痛苦。因此她从店里回来,便到布拉的家里去领北北;她不立刻上楼,走出去到屠勒利花园换一换空气,一直到栅栏门关闭为止。一天晚上,当她正朝栗子树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她惊了一下站住了:不出几步远,正对着她这面有人走来,她似乎辨认出这人是雨丹。然后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原来是慕雷,他在塞纳河左岸上吃过了饭,正匆忙地步行到戴佛日夫人的家里去。年轻的姑娘想赶快避开他,可是他看到她了。夜幕已经降临,然而他仍然认出了她。“是你呀,小姐。”

她没有答话,他居然肯叫住她使她感到惶乱。他微笑着,用一种亲切的神色作掩护,隐藏起他的窘困。

“你还在巴黎吗?”

“是的,先生,”她终于说话了。

她慢慢地向后退,很想向他招呼一下,再继续她的散步。可是他把脚步转过来,在高大栗树的黑影下陪着她走。一阵清凉的气息正向下降落,远处有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滚铁环。

“这是你的弟弟吧?”他眼睛望着北北又问。

孩子因为面前有一个不平常的先生感到胆怯,靠紧着他的姐姐严肃地向前走,牵着他姐姐的手。“是的,先生,”她又回答了一声。

她的脸红起来,她想到了玛格丽特和克拉哈撰出来的令人厌恶的谎话。慕雷显然懂得了她脸红的原因,因此他急忙接着说:

“听我讲,小姐,我要向你道歉……是的,我很高兴我能早点跟你讲我是多么后悔上一次所发生的错误。他们控告你的罪状太没根据了……不过错误已经造成了,我只想告诉你如今在我们那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你对于你两个弟弟的恩爱……”

他恭恭敬敬地说下去,这种礼貌是妇女乐园一般女售货员从他这方面未曾见过的。黛妮丝愈加为难了;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原来他知道她还未许身给任何人!两个人全沉默着,他留在她的身边,随着孩子的小小的脚步调整着他的脚步;在一些巨大树木的阴影下,巴黎遥远的喧声消逝了。

“我只能向你提出一个补救办法,小姐,”他又说。“自然啦,如果你有意再回到我们那里去……”她打断了她的话,仓促地拒绝了。

“先生,我不回来了……我还是同样地感谢你,可是我在别处已经找到了工作。”

他是知道的,她进了罗比诺的店以后不久,人们就把这件事通知他了。他站在讨人欢喜的平等的立场,安安静静地跟她谈起了罗比诺,给后者以公正的评价:一个极其聪明的小伙子,只是太神经质。他将要遭到大祸患,高日昂拿过重的事情把他毁了,他们两个人全要陷在里面。黛妮丝受了这种亲切的支配,进一步地表明了她的见解,让他知道在大店家同小买卖进行的斗争之间,她认为大店家是要胜利的;她谈得兴奋了,举出了一些例子,表明她很熟悉这个问题,甚至表示出雄伟的新观念。他十分快乐,惊奇地静听她的谈话。他转过身来,在逐渐扩张的夜色下试图辨认她的容貌。她似乎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简单的衣服,长着甜蜜的面孔;然而从她的谦逊的掩罩下散出一种沁人心弦的芳香,使他感受到她的强力。显然这个小姑娘已经惯于巴黎的空气了,正在变成一个女人,她是那么有理性,又有丰盛的头发,满怀的柔情,真是动人的。

“这么说,你是赞成我们的,”他笑着说,“为什么你还留在我们敌人的店里呢?……好像人们也跟我说过你是住在布拉的家里吧?”“一个十分高贵的人,”她喃喃地说。

“不,你听我讲!一个老疯子,一个糊涂虫,虽然我很想给他一笔钱免得跟他找麻烦,可是他逼得我要把他弄到绝境!……最要紧的,他那里不是你住的地方,他的住处名声很坏,他租给一些女人……”

可是他感觉到年轻姑娘的惶乱,便急忙接着说: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是正直的,当一个人穷困的时候,有这样的生活是更令人饮佩的。”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几步。北北似乎现出一个早熟的孩子的机警神情在静听着。他时时抬起眼睛看看他的姐姐,她那火热的手发出轻微的颤抖,使他惊讶。

“听我说!”慕雷又快活地说。“你愿意当我的大使吗?明天我打算再抬高我的价格,向布拉提出八万法郎……你先跟他谈一谈,跟他讲他是在自杀的。他对你很亲善,或许会听你的话,而你这是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

“好吧!”黛妮丝也微笑着回答。“我愿意接受这个差事,可是我看不大会成功。”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两方面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过一会儿他想谈一谈她的伯父;及至看到年轻的姑娘觉得不开心,便只得不谈下去。可是他们继续并排走着,最后他们进人快到里佛里街的一条还有亮光的胡同里。走出了树木的阴影,他好像是猛然间醒过来。他知道他不能再多留她了。

“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可是他并未走开。他抬起眼睛,一转眼看见了阿尔及尔街角上戴佛曰夫人的窗口就在他的面前,她正在等待他。他又把目光移向黛妮丝,在苍茫的微光里,他更清楚地看得见她了:她同昂丽叶特比较起来瘦多了,为什么她能这样地燃烧着他的心呢?真是莫名其妙的糊涂心思。

“这个小孩子疲倦啦”,为了找些话讲他又说。“你该不要忘记吧?我们那里是欢迎你的。只要你肯提一声,我便可以作出使你满意的补救办法……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待慕雷离开了他们,黛妮丝回到栗树下的黑影里去。她在巨大的树木中间没有目标地走了好久,脸上充血,脑子里轰响着混杂的念头。北北始终牵着她的手,放长他的小腿随着她。她把他忘记了。他最后说道:

“你走得太快了,小母亲。”

于是她坐在一张凳子上;孩子因为疲倦靠在她的膝间睡着了。她把他抱起来,贴着她那少女的胸怀,两眼迷失在黑影里。过了一个钟头,她领着他慢慢回到米肖狄埃街,她又恢复了她那有理性的姑娘的平静面容。

“天打雷劈的!”布拉老远地看见她向她喊道。“打击来到啦……慕雷这个下流东西买了我的房子啦。”

他忘其所以了,独自一个人在小店中间发脾气,他的动作简直超出了常态,像是恫吓着要打碎橱窗。

“啊!这个下流货!……是那个水果商写信告诉我的。你可知道他把我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十五万法郎,它的四倍的价钱!又来了一个大强盗!……你想想看吧,他拿我的装修作了借口;是的,房子的重新修理给他讨了便宜……他们欺负我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结呢?”

想到他消耗在粉刷油漆上的钱让水果商获了利,使他大为气愤。现在那个慕雷变成了他的房东:他必要把租金交给他啦!从此他要住在他的房子里,住在这个令人憎恶的敌对者的房子里!这样的一种想头就把他的愤怒十足地煽动起来。

“我听得清清楚楚地他们正在墙上挖洞……就在此时此地,他们像是啃到我坐着的地方来了!”

说着他的拳头打在柜台上,使这个小店发生了震动,阳伞和雨伞都跳起来。

黛妮丝茫茫然一句话也讲不出。她呆在那里不动,等待着这场发作的结束;同时北北非常疲倦了,睡在一把椅子上。最后布拉平静了一些,她决心传达出慕雷的口信;当然老人是会生气的,然而就从他的过接受。、“刚刚我碰到了一个人,”她开始说。“是的,乐园里一个消息很灵通的人一好像说是明天他们要向你提出八万法郎……”

他发出凶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八万法郎!八万法郎!现在一百万也不成啦!”

她想要同他讲道理。可是小店的门开了,她猛然向后退,哑然而又脸色苍白。来人是鲍兑伯父,现出他那黄面孔和一副苍老的气色。布拉捉住他的邻人的大衣钮扣,对着他的脸大声喊叫,不让他说出一句话,仿佛他的露面使他受了大剌激:

“你知道吗,他们竟不要脸又向我提出条件来?八万法郎!这群强盗,竟会这样做!他们相信我会像一个婊子一样把自己卖掉……啊!他们买了房子,他们认为这可把我捉到了!好吧,什么都完啦,他们弄不到手!本来我也许会让步的,可是既然这房子已经是他们的,那么就让他们想法子把它拿去吧!”

“这消息是真的吗?”鲍兑声音迟缓地说。“有人跟我这么讲,我来看看有没有这么回事。”

“八万法郎!”布拉反复说。“为什么不出十万呢?最叫我生气的就是这个钱数。他们相信他们可以用金钱支使我做一件卑鄙的事情吗?……上天有眼,他们做不到的!绝不,绝不,你听着吧!”

黛妮丝摆脱了沉默,神色安详地说道:

“到你九年租期满了的时候,他们会收回房子的。”

虽然有她的伯父在面前,她恳求老人接受。斗争已经变成不可能的了,他不能同一个优越的力量作战,他如果不是发疯,便不能拒绝人家向他提出的这笔金钱。可是他始终回答“不”。九年以内,他希望他死掉,便不会再看见这回事。

“你听,鲍兑先生,”他又说,“你的侄女跟他们是一伙哩,他们就是派她来腐烛我的……拿我的名誉说话,她跟那些强盗是一伙的!”

直到这时,黛妮丝的伯父像是没有看见她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现出一副阴沉沉的样子,每逢黛妮丝从他的小店门前经过,他就装出这个样子。可是慢慢地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他的厚嘴唇在帘抖。“我知道的,”他悄没声地说。他继续注视着她。

黛妮丝感动得泛出了眼泪,发现他由于悲哀改变得很大。他或许想到在她所经过的这一段悲惨的生活里他未曾援助她,感到沉重的悔恨。然后看见北北在这场大吵大闹当中睡在一张椅子上,他的心肠似乎软下来。

“黛妮丝,”他单刀直入地说,“明天来吃饭吧,带着小孩子……我的女人和日内威芙要我在碰到你的时候就约你来。”

她满脸通红,抱吻了他。等他走出门去的时候,为这次和解非常快乐的布拉,又向他喊道:

“管管她吧,她这个人可不错……讲到我自己,这个房子要垮的,你们会在石头堆里找到我。”

“邻居呀,我们的房子都在垮啦,”鲍兑现出阴郁的神情说。“我们全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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