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北北终于爬上了布拉的膝头上。他向着那个狗头不能忍耐地伸出了他的双手。

“给我,先生。”

“等一下,我的小东西,”老人回答,声音变得柔和了。“它还没有眼睛哩,现在非给它作眼睛不可。”

他一面专心在作眼睛,一面又重新跟黛妮丝谈话。

“你听见这些声音了吗?……隔壁不是又轰轰隆隆地响吗!规规矩矩地说,这比什么都使我生气!他们老是停在你的脊背上,发出他们那可诅咒的火车头的响声。”

他说,连他的小桌子也在颤抖。整个的店受着震动,他一个下午也没有一个顾客,而在妇女乐园里却拥挤着杂沓的人群。这是翻来覆去谈不完的一个话题。他说,又是一天的好买卖,人们在墙那边拍手哩,丝绸部必定是做了一万法郎的生意;或者,他嘲笑着说,墙壁依然是冰冷冷的,一阵雨抢走了他们的收人。而且一点点的风闻,最轻微的声息,都供给他无终结地加说注解的材料。

“你听!有人滑倒啦。啊!但愿他们全体的人全把腰跌断吧!……我说,亲爱的,有几个女人在争吵哩。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喂!你听见一些包裹落到地下室去吧?这是顶讨厌的!”

对于他的这些解释,黛妮丝一定不能参加意见,因为她一说话,他就严厉地提醒她人们是多么不讲理地把她解雇了。然后,不下一百次之多,她要向他述说她在时装部的经历:开头所受的苦恼,不合乎卫生的小寝室,恶劣的食物,售货员之间的不断的斗争;两个人就这样从早到晚专谈这个店家的事,时时刻刻浸润在那些人们所呼吸的空气里。

“给我,先生,”北北始终伸着两只手急不可耐地又说。

狗头完成了,布拉高兴得哼哼叽叽地把它摆得远一点再放得近一点,仔细观察它。

“当心点,它会咬你……好,拿去玩吧,可是别把它打碎了,如果作得到的话。”

然后,他又转到他那固定的念头上去,对着墙壁挥起他的拳头。“你尽量打主意来压垮这所房子吧……即便你把全街都侵占了去,你也得不到它!”

现在黛妮丝天天有了面包吃。她对于这个老商人保持着一种深切的感谢,从他那奇怪的凶蛮的下面感觉到他的善良的心。可是她有一种强烈的欲念要到别的地方去找工作,因为她常常看见他特意找些小活计给她,她明了在他的生意失败的局面下,他是不需要一个女职工的,他雇用她纯粹是出于慈悲心。六个月过去了,又转到死气沉沉的冬季。她拼命地要在三月以前找到职业,于是在正月的一天晚上,在门口等待着她的杜洛施,向她提出了一个意见。为什么她不去看看罗比诺呢?他们那里或许需要人手。

九月间罗比诺决心收买了万沙尔的买卖,他一直在提心吊胆怕把他妻子的六万法郎赔进去。他付出四万法郎接盘了丝绸专业的牌号,用另外的两万法郎作为开办费。这数目是小的,可是他背后有高日昂肯用长期信用贷款来支持他。自从他同妇女乐园破裂以后,高日昂便梦想着煽动起同这个大店的竞争;他相信如果在附近一带创办几家专业的商店,能使顾客们选择各式各样的货品,胜利是有把握的。只有里昂的资本雄厚的制造商,像杜蒙台那样的,才能接受大商店的苛刻要求;他们用自己的机器就足以支持了,无需再找比较次要的商店以求得获利。可是高日昂,比起杜蒙台,腰板要软得多。他在长期间仅仅是间接代理人,他自己有机器不过才五六年,他雇用了许多加工的工人,先供给他们必要的原料并且按成品付给他们工资。就是因为这种生产方式,提髙了他的成本价格,不许可他供应“巴黎幸福”同杜蒙台来作斗争。他心里积存着一种怨恨,他把罗比诺看成是跟这些百货商场进行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工具,他指控这些商场破坏了法国的制造业。

黛妮丝来到的时候,她只看见罗比诺太太一个人在家。这位太太是一个土木工程的监工的女儿,完全不懂得商业上的事情,依然保留着在勃洛瓦城修道院里长大的一个寄宿生的那种死板板的优美。她长得很黑,很美,具有一种温柔的快乐情趣,这使她显得非常妩媚。再则,她崇拜她的丈夫,单单生活在爱情里。黛妮丝正要留下她的姓名回去的时候,罗比诺却进来了,他当场就雇用了她,他有两个女售货员,昨天有一个正好离开到妇女乐园去工作了。

“他们不让我们留下一个干练的人手,”他说。“至于你,我是可以放心的,因为你的情形跟我一样,你一定不会喜欢他们的……明天来吧。”

到了晚上,黛妮丝为了要把她离开的事情通知布拉,感到为难。果然他大发脾气,拿她当作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看待;及至她两眼含泪,为自己辩解,要他明了他的慈悲心是骗不过她的,便又轮到他受了感动,结结巴巴地说他还有很多的工作,而且是正在他自己发明的一种阳伞要出世的时刻,她遗弃了他。

“可是北北呢?”他问道。

孩子是黛妮丝的一个大牵挂。她不敢再把他送到戈拉太太的家里去,而又不能让他从早到晚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

“好吧,我来照顾他,”老人又说。“他可以留在我的店里,这个小东西……我们一起吃饭。”

可是她怕麻烦他便拒绝了,他叫道:

“老天在上!你不信任我么……我不会把你的孩子吃掉的!”黛妮丝在罗比诺的店里是更快乐了。她的收人很少,每月六十法郎,管伙食,卖货没有津贴正跟一般旧式的商店一样。可是人们待她很亲切,尤其是罗比诺太太,她始终在柜台里微笑着。罗比诺是神经质的,不安定,有时是暴躁的。到了一个月末尾,黛妮丝像另一个女售货员——个害肺病的沉默寡言的小女人——样地变成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在她们面前,大家没有拘束,大家在店后面临着一个大院子的餐桌上谈着生意。有一天晚上人们就在这里决定了他们对妇女乐园所要进行的战斗。

高日昂到这里来吃饭。吃过了一块平常的烤羊腿以后,他发出被罗讷河的雾气弄得钝重的、里昂人的尖嗓门,触到了这个问题。

“这样简直不成话了,”他一再地说。“他们不是到杜蒙台厂里去了吗?收购了一种图案的专卖权,一下子抢走了三百匹,强行要求每米减低五十生丁;因为他们付现,他们便要有百分之十八的回扣……杜蒙台常常赚不到二十生丁。他的工作只是为了机器的转动,因为一部机器如果停下来,这部机器就算是死掉了……所以你怎能希望靠我们那极有限的工具,尤其是靠我们那些专职的人手,能够支持得住这场斗争呢?”

罗比诺沉思着,忘记了用餐。

“三百匹!”他叽叽咕咕地说。“我么,要是拿一打的话,就要发抖的,还是要有九十天的期……他们能够把标价定得比我低一个法郎,两个法郎。我箅得出来,在他们的目录上,货物的定价,比我们至少可以降低百分之十五……它杀害了小商业的道理就在此。”

在这一时刻里他失掉了勇气。他的妻不安地现出一种温柔的神情望着他。她对于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这些数字弄得她头昏脑胀,她不了解当人们可以那么容易欢笑和相爱的时候,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

不过,既然她的丈夫要想战胜,她也就认为是应该的:她跟他一样地激动了热情,她要死守她的柜台。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制造商不联合起来有一个谅解呢?”罗比诺又激烈地说。“他们可以定出一个法律,而用不着去服从别人的。”

高日昂又要了一片羊腿肉,慢慢地嚼了起来。

“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跟你说过,机器一定要工作。一个人如果有一些纺织机,在里昂的郊区,在加德省,在伊赛尔省,他就不能停一天的工而不受重大的损失一……我们这些人,临时雇用一些专门工来作十架或十二架的机器,在存货的一方面,至少是能更好地攀握产品的,而那些大厂家,不得不找经常的出路,尽可能作得更多,作得更快……因此他们要给大商店去磕头。我知道有三四个互相竞争的人家,他们为了接到订货亏本都肯做。可是他们从像你这样的小店家把损失找回来。是的,如果说他们是为那些大店家而生存的,却从你们身上去获利……天晓得这场危机会有怎样的结局!”

“真卑鄙!”罗比诺总结说,喊了一声平息着他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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