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一次黛妮丝像这样的问着自己。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她的记忆里浮现出来,一个水手的未婚妻用她的爱情保护了她等待的对象的危难。在瓦洛额的时候,她注视着荒凉的街道,低声哼着这个动人的曲子。那么是不是她心里也有一种柔情使她这么勇敢呢?她还在想着雨丹,满怀的不愉快。她每天看见他从窗下走过去。现在他当了副主任,在普通的售货员的致敬中间,单独地走着路。他从没有一次抬过头,她相信这个小伙子的虚荣心是使她痛苦的,她用眼随着他并不怕猛然被人发觉。慕雷同样是每天晚上从这里走过,她一望见他,身上便起一阵颠抖,她急忙藏起来,胸部一起一伏的。他没有要知道她住在哪里的必要;其次她觉得这个房子使她羞惭,虽然他们必然永远不会再见面,可是他对于她所会有的想法使她痛苦。

再则,黛妮丝始终生活在妇女乐园的回旋里。她的住屋跟她从前的部门只隔着一道墙;每天清早她像是又去做她每天的工作了,她感觉到人群的逐渐增多,以及生意愈来愈热闹的喧骚。一点点的声响都在震动着这间贴在巨大房屋侧面的古老颓败的小屋:她在它的巨大的脉搏里激动着。此外,黛妮丝不能避开碰到某一些人。有两次她迎面碰到了保丽诺,后者看见她这么不幸很难过,自动提出愿意帮助她;而她就必得撒谎,以免接待她的朋友或是在礼拜天到包杰家里去访问。然而更使她困难的,是抵抗杜洛施的拼命的爱情;他暗中窥探她,她的烦恼没有一件是他不明了的,他在门口等着她;一天晚上,他要借给她三十个法郎,他羞赧满面地说,这是一个兄弟的储蓄。这些会面一再惹起她对于那个店家的留恋,使她挂念着人们在店里所过的生活,仿佛她还没有离开它。

谁也不到黛妮丝的住处来。一天下午她意外地听见有人敲门。柯龙邦来了。她站着迎接他。他也非常难为情,先是言语含混不清,问了问她新近的情形,谈了谈老埃尔勃夫。或许是鲍兑伯父懊悔了他的冷酷无情派他来的吧;因为虽然他并非不知道她所遭遇的悲惨境况,而他一直都没有招呼过他的侄女。可是当她向这个店员仔细询问的时候,他却愈加显得狼狈了:不,不,不是他的老板派他来的;他终于道出了克拉哈的名字,他所要谈的只是克拉哈。他渐渐地胆子大起来,向她讨教,认定她是那个姑娘的老同事,所以能够帮助他。她扫他的兴,责备他不该为了一个没心肝的姑娘叫日内威芙痛苦,可是没有用。改天他又出现了,访问她变成了他的习惯。这样做可以满足他那怯慊的爱情,他情不自禁不断地触到那同一的话题,在一个曾经接近过克拉哈的女人面前,快乐得发抖。因此黛妮丝愈加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妇女乐园里了。

将近九月底的几天,这个年轻的姑娘经历到漆黑一团的惨境。北北病倒了,患了重感冒。必须要给他一些汤汤水水的食物,而她却连面包都没有。一天晚上,她支持不住了,在一种要女孩子们投身到小河或是塞纳河里去的凄惨无望的境况里,她啜泣着,这时老布拉轻轻地在敲门。他送来了一块面包和满满一牛奶罐子的菜汤。

“喔!把这个给孩子吃吧,”他忙忙乱乱地说。“不要这么大声哭啦,叫住客们心烦。”

等到她在一阵重新的哭泣声里向他道了谢,他又说:

“安静下来吧!……明天来跟我谈谈。我给你找些工作。”

自从妇女乐园创办了雨伞和阳伞部使布拉受了可怕的打击以后,他便不再雇用职工。为了缩减开支,什么事情都是他一手去做:打扫、整理和补衣服。可是他的顾客减少到有时使他没有工作。所以当他把黛妮丝收留在他的小店的角落里的时候,他就必得在第二天特意找些工作给她。他不能让人家在他的家里饿死啊。

“你每天将有两个法郎,”他说。“等你找到更好的事情,你再离开。”

她有点怕他,十分迅速地做好她的工作,为了再给她找些别的活计,他就感到困难。他让她缝几幅绸子,修理一些花边。起初的几天,她不敢抬头,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一一老狮子一般的长毛,钩鼻子,浓密硬直的眉毛下的一双刺人的眼睛一使她感觉到不舒服。他的声音严厉,姿态粗暴,附近一带做母亲的吓唬小孩子,就说派人去找他作为恫吓,仿佛要派人去找宪兵一样。可是顽童们每逢从他门前走过,没有一次不喊出一些骂骂咧咧的话,而他似乎连听也没有听见。他那发疯似的愤怒完全是针对着那些用廉价办法出卖一些坏货、辱没了他这一行道的坏东西而发的,他说,这种用品就连狗也不高兴使用。每逢他对着黛妮丝激烈地喊叫的时候,她就发抖。”你听我说,艺术是完蛋啦!……一再没有一个正正当当的手杖柄了。人们作一些棒子,可是讲到柄啊,这可完啦!……给我找一个手杖柄来,我可以给你二十个法郎!”

这是他的艺术家的自负,在巴黎没有一个工人能够造得出像他那样又轻又坚固的手杖柄。尤其是他所雕刻的手杖头,是具有一种优美的幻想,永远变换题材,花卉,果实,动物,头颅,做出的样式灵活而又自然。一把小刀就足够用了,人们看见他鼻梁上架着眼镜,探索着黄杨木或是乌檀木,整天地做下去。

“一堆没有知识的东西,”他说,“他们在伞骨架上粘些绸子便算满意了!他们大批地去买手杖柄,完全造好了的手杖柄……弄了什么来就卖什么!你听我说,艺术是完蛋啦!”

黛妮丝终于定下心来。布拉要北北下楼在店里玩耍,因为他非常喜爱小孩子。每当这个小东西爬的时候,人们便没有动弹的地方了,她坐在深深的角落里做她的修补工作,他靠在窗前利用一把小刀凿他的木头。现在每天总归是同样的活计,同样的谈话。在做活的时候,他经常要谈到妇女乐园,他绝不厌烦地解说着他这场可怕的决斗到了什么情况。自从一八四五年以来他就承租了这所房子,以每年一千八百法郎的租金,得到三十年租借权;因为他用四间带家具的屋子收回一千法郎,所以他为这个店面只付出八百法郎。钱数是不大的,他又没有什么开销,便还可以支持很久。要是听他讲,他的胜利是毫无疑问的,他要吃掉那个大怪物。

他会突然间打断了自己的话。“他们可有像这样的狗头吗?”

他戴着眼镜眨着眼睛,品评他所雕刻的狗头,这个头,嘴唇向上翘,牙伸到外面,现出活灵活现狺狺的姿势。北北看得这只狗人了迷,便会站起来,向老人的膝盖上伸出两只小胳膊。

“只要我还能混碗饭吃,我就不管别的事,”老人又接着说,他正用他的刀尖细致地雕着狗舌头。“这些坏蛋掐断了我的收人;如果说我得不到什么的话,我可也没有损失什么,充其量也损失得很少。你瞧着吧,我决心宁可把命拼掉,也不肯让步。”

他挥起了他的工具,在一阵风似的愤怒之下飙动着他的白发。

可是,”黛妮丝眼不离开针线轻轻地壮着胆子说,“如果他们对你提出了一个合理的条件,接受了它还是顶讨巧的。”这时他那蛮性的固执爆发了。

“绝不!……脑袋摆在刀底下,我也说不,混账东西!……我的租期还有十年,在十年以内他们别想得到这座房子,即便我在四面空墙里头饿死也罢……已经有过两次他们来笼络我啦。他们出一万二千法郎算作挖费,出一万八千法郎算作租期未满的几年的房金,总共是三万……即便出五万也不行!他们在我的手心里,我要看看他们在我面前舐这块土地!”

“三万法郎,数目不小啊!”黛妮丝接着说。“您可以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开一个店哩……如果他们买了这所房子呢?”

布拉完成了他的狗的舌头,恍惚了一下,他那如神一般白发白须的面孔上展开了一种漠然的幼儿的笑容。然后他又说:

“这所房子嘛,没有什么可怕的!……去年他们说要买它,出过八万法郎,比它今天的实际价值还要高一倍。可是这个业主,过去是一个水果商,也跟他们一样是一个恶棍,还要勒索。此外他们也不信任我,他们知道我还是不大肯让步的……不!不!我就在这儿,我不离开!

皇帝拿大炮来轰,也不能把我赶出去。”

黛妮丝不敢再答腔。她继续做她的针线,同时老人每凿一刀便说些断断续续的活:这还没有开始呢,好戏还在后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要把他们的洋伞的柜台打倒;在他的固执里面汹涌着一个小手工业者对于大市场商品的一般侵略所具有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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