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丹第一个走进来。桌子的一端嵌在墙壁上,罩着漆布,有玻璃杯和刀叉划分出各人的座位。每一头摆着几堆准备调换的碟子;在桌子中间,放着一块大面包,插着一把刀子,刀柄翘在上面。雨丹把他的小酒瓶丢在一边,放下了他的碟子;然后从架子下面取出他的餐巾一一这是墙壁上唯一的装潢,他叹了一口气坐下来。

“我可饿得不成话啦!”他小声说。

“老是这样的,”法威埃说,他在左首就了座位。“一个人饿得要命的时候,却什么东西都没得吃。”

餐桌很快就坐满了人。这里共有二十二个人的座位。起初只有猛烈的叉子的响声,这是一场壮健汉子的狼吞虎咽,他们的胃口像是被曰常十三小时的辛苦弄空了似的。在最初的时候,店员们有一小时用餐的时间,可以到外面去喝他们的咖啡;因此他们加紧用二十分钟把饭吃完,忙着要到街上去。可是这样他们就非常杂乱,再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作生意精神涣散;于是主管方面决定不许他们再出去,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加付十五个生丁喝一杯咖啡。因此,现在他们就把用餐的时光拖长,绝不想在规定的时间以前回到部里去。有许多人嘴里塞得满满的在读报纸,把报纸折好抵住他们的小瓶子竖起来。另有一些人在他们最初的饥饿得到了满足的时候,便闹嘈嘈地在谈话,所谈的话老是那一套,什么吃的坏啦,赚的钱啦,上一个礼拜天他们作了什么事啦,下一个礼拜天他们又要去作什么啦。

“我说,你们的罗比诺怎么样啦?”一个售货员向雨丹问。丝绸部反对他们的副主任的斗争是所有各部门都注意的事情。每一天人们在圣洛施咖啡馆谈论这个问题一直到深夜。雨丹正在用力吃他的那块牛肉,满不在意地答道:

“好啦!他回来啦,罗比诺。”然后突然气愤地说:可是,混账东西!他们给了我一块驴子肉!……说老实话,这真叫人厌恶透啦!”

“你不要抱怨啦!“法威埃说。”我倒真够蠢,要了一块鳐鱼……这东西是臭的。”

大家一起开口说话了,有的发脾气,有的开玩笑。在靠墙的那张桌子的角上,杜洛施默默地吃着东西。他有超出常人的食量,一次也没有吃饱过,受着苦恼,而且他的收入太少,付不出加菜的钱,他就切着大块面包吃,露出贪馋的神情,把碟子里一点点可吃的东西都吞下去。大家拿他寻开心,喊叫着:

“法威埃,把你的鱼送给杜洛施好了……他可真爱吃哩。”“还有你的肉,雨丹:杜洛施饭后会拿它当点心吃。”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耸耸肩膀,连话也不答一声。如果说他饿得要死,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且别的人尽管大骂他们的菜,而他们还是照样完全吞下肚去。

可是轻轻的一声口哨使他们沉静下来。这是通知慕雷和布尔当寇已经到了走廊里。许久以来店员们常常发出怨言,主管人假装着走下来亲自察看饭菜的质量。他们为每人每天给厨师一法郎五十生丁,内中包括粮食、木炭、煤气、人工等所有的费用;可是听说伙食不太好,他们却表示天真的惊奇。就在今天早晨,每一部推举出一个售货员,由米敖和李埃纳代表同人负责发言。因此在这突然的沉默中间,大家都张起耳朵,静听邻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慕雷和布尔当寇刚刚走进餐室里去。布尔当寇表示牛肉很好;米敖被这句若无其事的断言给憋住了,反复地说:“嚼嚼看就知道啦。”同时李埃纳在攻击鳐鱼,心平气和地说:

“可是这东西有臭味啦,先生!”于是慕雷便大谈一番亲切的话:为了他的店员们的福利,他要尽一切的力量,他是他们的父亲,他情愿自己吃干面包,也不肯看见他们吃食不好。

“跟你们约定我要研究这个问题,”他最后结论说,他提高了声音以便使走廊上从这一头到另一头都听得见。

当局的调查终结了,叉子的声音又响起来。雨丹叽叽咕咕地说:

“是的,早就料得到的,可是喝白开水吧!……啊!他们讲好话是不吝啬的。谁喜欢听空话,有的是!他们拿旧皮鞋底子喂你,然后拿你当狗一样把你丢出门去!”

刚才向他问过话的那个售货员又说:

“你说你们的罗比诺……”

可是一阵嘈杂的杯盘的响声掩罩了他的声音。店员们亲自动手换碟子,左右的几堆都减少了。当厨房助手拿来了一些大锡碟子的时候,雨丹叫着说:

“又是烤饭,这就箅齐全啦!”

“不值两个铜板的浆糊!”法威埃说着自己去取。

有些人喜欢吃这种东西,另有些人觉得它太粘。那些读报的一声不响钻到报纸的连载小说里,连他们吃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所有的人在揩着额头,这间狭窄的地下室弥漫着炙人的蒸汽;同时过路的人影继续不断地跑过去,在乱七八糟的桌布上映出黑色的线条。

把面包递给杜洛施,”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大声说。每个人切了一片,然后把刀子叉进面包里一直叉到刀柄;面包在人们中间传递着。

“谁要拿点心换我的米饭?”雨丹问道。

他同一个瘦小家伙做了这次交易,而后他又打算出卖他的葡萄酒;可是谁也不要,大家都讨厌这种酒。

“我刚才跟你说过,罗比诺又回来啦,”在东一句西一句的谈话和笑声里他继续说。“啊!他的事情很严重……你想想看,他跟女售货员们乱搞!是的,他给她们介绍打领结的工作!”

“不要响!”法威埃悄悄说。“他们正在那边察问他的事情。”他用眼角瞟着布特蒙,后者插在慕雷和布尔当寇中间在走廊上走,三个人全都一心一意地悄声热烈地在谈话。正副部主任的饭厅正好在对面。布特蒙刚刚吃完饭,他看见慕雷走过来,就从座位上起身,谈一谈他那一部的麻烦事情,述说他的苦恼。对方两个人静听他讲,仍然不肯牺牲罗比诺,这是一个第一流的售货员,从埃杜安夫人的时期就进店了。可是当他讲到打领结的事情,布尔当寇生气了。这个家伙疯了吗?他给女售货员介绍额外的工作!店里对这些姑娘的工作时间付出十分高的报酬了;如果在夜间她们替自己工作,那么白天她们在店里作的活就要少了,这是很明白的事;所以这是她们的偷盗行为,她们拿她们的健康去冒险,而这种健康是不属于她们的。夜间是为了睡觉的,大家都该睡觉,不然就该把她们丢出去!“热闹起来啦,”雨丹说了一句。

三个人在悠闲的散步中每从餐室前走过去一次,店员们便窥望着,把他们一点点的小动作都加以注解。他们忘记了烤饭的事,一个会计员正从饭里发现一个衬裤的扣子。

“我听见他们说到‘领结’”法威埃说。“你看得出布尔当寇的脸猛然一下子就白起来啦。”

慕雷也感到他副手的气愤。一个女售货员穷得夜间作工,这在他看来似乎是对于乐园本身组织的一个打击。这个蠢东西是什么人呢?店里给了她优渥的待遇,她还不够用。可是当布特蒙说出黛妮丝的名字的时候,他又缓和下来,他找了一些借口。啊!是的,这个小姑娘:她还没有学得十分灵活,而且听说她的负担很重。布尔当寇打断他的话,声言必须立刻把她解雇。这么一个丑女人一他一向是这样称呼她的——是绝对地不堪造就;他这样说似乎满足了一种怨恨。可是慕雷,觉得很为难,假装着在笑。天哪!你这个人多严厉!不可以原谅她一次吗?可以把那个罪人叫来,给她一顿训诫。归根究底,罪过是在罗比诺一个人身上,因为他应该不叫她这么做,他是一个老店员,又熟悉我们店里的规矩。

“好啦!现在老板在那儿笑咧!”法威埃诧异地说,这时那一伙人又重新从门前走过去。

“啊!他妈的!”雨丹骂着说,“如果他们顽固地要让他们的罗比诺骑在我们脖子上,我们就闹个样子给他们看!”

布尔当寇注视着慕雷的面孔。然后他简单地作出一种藐视的姿势,用以说明他终于明白了,而且认为这是糊涂心思。布特蒙又在诉苦:售货员们恫吓着要辞职,而且其中很有几个能手。然而似乎最能打动这两位先生的,是罗比诺同高日昂的亲密关系的谣传:据说,后者怂恿前者在附近一带自己干一家买卖,为了同妇女乐园进行激烈的竞争,借给前者最大限度的信用贷款。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啊!这个罗比诺梦想斗争么!慕雷严肃起来了;他装作不屑的样子,避免作出决定,仿佛这件事情不关重要。他们要看一看,他们要跟他谈谈。突然间他同布特蒙开起玩笑来,前天布特蒙的父亲从他蒙佩利埃的小店到了这儿来,跑进他儿子指挥的大厅里,几几乎气得昏厥过去。人们还在打趣这个乡下佬,他摆出南方人的旁若无人的气势,大骂一切,说这些时髦货终归满街上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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