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走下来的时候,法威埃正在给昨天从南方刚到巴黎来的布塔莱尔夫人量一件轻软丝绸有蔷薇花点的袍料。自从这个月初以来,各部门提供了大批乡下人的廉价货,人们只看见一些黄披肩和绿裙衫的粗俗衣装的女人。店员们冷冷淡淡地连一个笑脸也没有了。法威埃陪着布塔莱尔夫人到了零星杂货部,然后又回来,这时他跟雨丹说:
“昨天全部是奥威尔纽省人,今天全部是普罗旺斯省人……弄得我头都痛了。”
可是雨丹急忙跑向前去,这一次是他的班,他已经看见了那位“漂亮太太”,这一部里的人就这样称呼那个可爱的金发女人,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连她的名姓也不知道。大家都向她微笑,她老是独自一个人不出一个星期就要到妇女乐园来一趟。这一次她带来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人们就有话好谈了。
“她结过婚啦?”法威埃问道,这时雨丹正从收银台回来,他卖出了三十米的公爵夫人缎。
“可能是吧,”雨丹回答,“不过这个小孩子不能就箅作什么证据。
也许是一个女朋友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一定哭过啦。啊!一个悲哀的人儿,两只眼睛红红的!”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售货员茫然向店内的远处观望着。然后法威埃又慢声慢气地说:
“如果她是结了婚的,也许是她的丈夫打了她几下耳光。”
“可能是吧”,雨丹重复说,“不然就是一个情人抛弃了她。”
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
“这跟我全不相干!”
在这时刻,黛妮丝走进了丝绸部,放慢了脚步,向四周观望,找寻罗比诺。她看不见他,便走向麻布部的走廊去,然后第二次又走回来。两个售货员看出了她的用意。
“她又来啦,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雨丹悄悄说。
“她在找罗比诺,”法威埃说。“我不明白他们俩在一起搞什么。啊!搞不出什么奇怪的事,罗比诺是一个头号的大傻瓜……听人说,他给她找到一点工作,打领结。对吧?这算是怎么一行!”
雨丹在考虑一个恶作剧。这时黛妮丝从他身旁走过去,他叫住她,跟她说:
“你是在找我吗?”
她的脸变得通红。自从在约安威尔的一晚以后,她便不敢窥察她的内心,心里有各种混杂的情感发生着冲突。她不断地会想起他跟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在一块儿的情景,如果说她在他面前还要颤栗,那大概是由于不愉快的缘故。她曾经爱过他吗?她仍然在爱他吗?她不愿意去想这些事,这是使她痛苦的。
“不是,先生,”她茫然地回答。
这时雨丹就拿她的慌张来寻开心。
“如果您愿意我们伺候您把他找来……法威埃,伺候这位小姐,给她去找罗比诺。”
她发出悲哀而冷静的眼色凝神注视着他,每逢她受到那几位姑娘的刺人的冷言冷语就报以这样的眼色。啊!他是阴险的,他像别人一样地打击她!他给了她一阵心胸裂碎的苦痛,切断了最后的联系。她的面容表现出那么痛苦,以致法威埃虽然不是什么温柔的人,也出头来帮助她了。
“罗比诺先生配货去了,”他说,“他一定会在中饭时间回来……你要有什么话跟他谈,下午可以找到他。”
黛妮丝谢了谢他,又上楼回到时装部,奥莱丽太太正露出严厉的怒气在等待她。怎么!她出去了半个钟头!她从哪儿钻出来的呀?不是从工作间来的,这不是可以确定的吗?年轻的姑娘垂下了头,思索着这次不幸的袭击。如果罗比诺没有返来,什么都完了。可是她决心还要下楼去一趟。
在丝绸部里,罗比诺的归来掀起了一场激烈的风波。这一部门不断地跟他找麻烦都觉得厌烦了,希望他不再回来;而且实际上,有过一阵,他经常受着万沙尔的怂恿要把自己的买卖让给他,他几乎决心这样去作了。雨丹在暗中用工夫,多少个月以来在这位副主任脚底下埋下了的炸药,终于快要爆炸了。在罗比诺的休假期间,雨丹便以第一号售货员的资格来代替他的名义,竭力在几个首脑人的心里中伤他,拿出过度的热心来把持他的位置:一点点不合规则的事情都要暴露出来而且加以宣扬,提出改进的方案,设想新的计划。而且,在这一部里,所有的人,从梦想升为售货员的学徒起,一直到渴望成为主管人的主任,全都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上级的同事挤掉,以便向上爬一级,如果那人成了一个障碍,就把他吃掉;这种贪婪的斗争,这种一个对另一个的排挤,甚至使这个机器更有效地运转起来,它剌激着生意,燃起了巴黎都觉得惊奇的成功的火焰。在雨丹的背后有法威埃,法威埃的背后又有别的人,好长的一串。人们听见了嘈杂的磨牙砺齿的声响。罗比诺该死了,每一个人都想抽掉他的骨头。所以当这位副主任又回来的时候,全体都对他发出了怨言。这事必须想法解决的,售货员们对于他的态度像是那么含有恫吓性,以致这一部的主任,为了使主管当局能有时间作出一个决定,不得不把罗比诺派出去配货。
“如果叫他留下来,我们宁可大家一起走掉,”雨丹公开说。
这件事使布特蒙感到烦恼,他的快活心情是跟这样的内乱不相容的。在他的四周,他单单看见一些怒气冲冲的面孔,是使他痛苦的。然而他要作得公正。
“算啦,不要理他吧,他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坏处的。”
可是大家都提出抗议。
“什么!他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坏处?……这个家伙叫人受不了,老是发脾气,他会从你的身子上踩过去,而且他是那么蛮横不讲理!”
这是这一部里最大的怨恨。罗比诺像女人一样的神经质,严厉而又容易动感情,叫人不能容忍。人们讲他无数的故事,说有一个小家伙被他惩得害了病,还有些女顾客都受了他的刻薄话的气。
“不讲啦,先生们,”布特蒙说,“我不愿意向自己身上揽事情……我已经向上级报告了,我立刻就去谈谈。”
第二桌饭的铃声响了,这是从地下室发出来的铃声,在这店家闷人的空气里显得遥远而又渺茫。雨丹和法威埃走下楼去。从所有的各部,售货员们一个随着一个忙忙乱乱地都来到了,在下面通往厨房的狭窄的门道里拥拥挤挤,这条通路是潮湿的,经常点着煤气灯。一群人在碗碟发出的声响和浓重的食物气味里,不笑一笑也不说一句话,匆匆忙忙向前走。然后走到通路的顶端,大家要在一个小耳门前面突然停下来。一个厨师正在分配一份一份的菜,他身旁积着一堆一堆的碟子,手拿着刀叉向一个铜锅里去捞。当他闪开身子的时候,人们在他围着白布裙的肚子后面望得见冒火的炉灶。
“好咧!”雨丹指着小耳门上方一块黑板上写出的菜单悄悄地说,“辣酱油牛肉,或是鳐鱼……在这个晦气人家,从没有过一次烤肉!他们的肉饼和他们的鱼简直吃不饱!”
尤其对于鱼,大家都没有好感,锅里老是满满的。可是法威埃却拿了一份鱼。在他后边雨丹弯着身子说:
“辣酱油牛肉。”
厨师用机械的手势叉起一块肉,然后浇上一匙辣酱油;从小窗口迎面扑来的热气,闷得雨丹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还没有拿起那份菜,他身边便有人说:“辣酱油牛肉……辣酱油牛肉……”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连续的祷告一般;同时厨师不停手地叉起一块一块的肉,浇上辣酱油,他的动作迅速,而且像走得很有规律的钟表那样合乎节奏。
“他们的鱼,是冷的,”法威埃说,他的手感不到菜的热气。
这时所有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走去,伸出赂膊直线地端着碟子,怕的是撞到了人。十步以外,现出了一个简便食堂,另有一个小耳门,摆着一架光亮亮的锡柜台,台子上排列着一份一份的葡萄酒,装在没有塞子的小瓶子里,瓶子洗过后还是潮湿湿的。每一个人路过的时候,用他空着的一只手拿起一个小瓶子,从此走起路来就不方便了,露出严肃的神情走向他的座位去,小心翼翼地不要撒出来。
雨丹悄声地叽咕着:
“拿着这些碟子碗走起路来可真够瞧的!”
他和法威埃的座位在走廊最后一间餐室里。所有的餐室都是一样形象的,是四米宽五米长的旧的地下室,涂上了水泥,改装成食堂;可是潮气从涂色的水泥里渗出来,黄色的墙壁布满了绿斑;通气窗的狭小的窗口,向大街上开着,跟人行道同一水平,从那里射进了苍白的阳光,不断地被过路人的朦胧影子遮挡住。在七月里跟在十二月里一样,从隔壁的厨房间吹来热烘烘的水蒸气,含有令人作呕的气味,人们全闷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