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大清除中间,黛妮丝恐慌得那么厉害,时时刻刻都等待着灾难临头。她拿出了十足的勇气,用她全部的愉快心情和理性作斗争,以便不陷人她那温柔天性造成的危险境地:可是等她一关上她寝室的门,眼泪就涌出来了,凄凄凉凉地看到自己在大街上,同她的伯父不合,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没有存下一文钱,而身边又有两个孩子的负担。她在开头几个星期里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复活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强大的磨臼下的一粒被辗的谷子;一种心灰意懒的自暴自弃的心理,使她觉得自己在那个巨大的机器里是那么小的一件东西,随时都会被淡然无事地辗成碎末。任何幻想都是不可能有的:如果人们在时装部里要辞退一个女售货员,她就会发觉必然是她。毫无疑问,在兰布义耶聚餐的时候,那几个姑娘曾经燎动奥莱丽太太反对她,自从那时以后,奥莱丽太太对她总是一副严厉的神色,像是含有一种怨恨。而且她到约安威尔去,人家也不原谅她,把这件事看成是一种反抗的举动,是公然同敌对部门的姑娘表示亲近而侮蔑本部全体人的一种作法。党妮丝在部里从未曾受过像这样的罪,现在她全然丧失了战胜的信心。

“随她们去吧!”保丽诺一再说,“这群自以为了不起的货色蠢得像鹅一样!”

然而使这位年轻姑娘受着威胁的,正是这种了不起的女人的气派。几乎全体的女售货员,由于她们每天同阔气顾客的接触,都摆出一副优雅的态度,终于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阶级,浮在职工和资产阶级之间;可是在她们的讲究的服装下面,在她们学得来的作态和辞令下面,却时时露出一种虚假的教养,这是她们从读小报或是戏曲的台词里得来的,全是马路上流行的一些愚蠢作风。

“你们知道那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哩,”有一天克拉哈到部里来的时候说。

及至人们觉得很诧异,她又说:

“我昨天晚上看见她带着那个小东西散步哩!……她一定是把那孩子寄养在什么地方了。”

两天以后玛格丽特用餐回来又带来了另一个新闻。

“这可够瞧的,我恰巧看到蓬头散发的女人的爱人啦。一个工人,想象看吧!真的,一个龌龊的小工,长着黄头发,隔着玻璃窗在张望她哩。”

从这时起这便成了不容分说的事实了:黛妮丝有一个手艺人作她的爱人,而且在附近一带藏着一个孩子。人们用一些恶毒的冷言冷语来刺激她。她第一次懂得了这个意思的时候,对于她们这样离奇古怪的设想,真气得满脸惨白。这真令人憎恶,她想要声辩,她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是我的弟弟呀!”

“啊!她的弟弟!”克拉哈发出讥讽的声音说。这时奥莱丽太太必须出头干涉了。

“安静点,小姐们!你们还是把标价牌子去更换一下吧……鲍兑小姐尽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外面去放荡。可是在这儿,她总要作点事才行!”

这种阴阳怪气的袒护就是一种惩罚。这个年轻的姑娘被闷住了,仿佛人家控告她犯了什么罪,她试图说明事实也是枉然。人们笑着,耸耸肩膀。她的内心里存着锐利的痛苦。杜洛施听到散布的谣言,十分气愤,他说他要打时装部里几个姑娘的耳光;只是怕给她惹是非,他才压制住自己。自从在约安威尔的一晚以后,他对她怀抱着一片柔顺的恋情,近乎宗教性质的一种友爱,从他那如一条诚实的狗似的眼光里表露出来。他必须不叫人们疑心到他们的爱情,因为会被人嘲笑的;可是这并未防止他梦想着来一次突然的吵闹,倘使有人在他面前攻击她,他就打出那复仇的一拳。

黛妮丝以不理不睬把这件事作了结束。这是非常令人厌恶的,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话。每逢一个同伴胆敢重新提起这件事,她便现出一种悲哀而冷静的态度,凝神注视着那个人,也就算了。此外,她另有一些苦恼,最使她担心的是经济上的困难。日昂愈来愈不成样子,老是来要钱找她麻烦。难得过一两个星期她不收到他四页长的信,报告新的事故;当店里的收发把这样粗大热情的笔迹的信件交给她的时候,她便急忙把信藏进口袋里,因为女售货员们会装模作样地笑着,说些无聊的话。于是她找个借口,走向店里的另一端去看信,看过后总是陷入恐怖里:可怜的日昂似乎又走投无路了。他谈到那些奇特的恋爱故事所造出来的谎话在她心上全部发生了效力,由于她对于这些事情的无知,更把危险性夸大了。有时是需要两个法郎可以使他逃出某一个女人的嫉妒,有时是五个法郎或是六个法郎可以挽救了一个姑娘的名誉,否则她的父亲就要杀死她。既然她的薪水和佣金不够用,她便起了一个念头,要在业余的时间找一些零碎活计作。她把这主意向罗比诺谈过了,自从他们在万沙尔店里初次会面以后,他就很同情她;他给她找到打领结的工作,二十五生丁一打。每天晚上从九点钟到一点钟的时候,她可以作六打,有一个半法郎的收入,从其中还必须扣除二十生丁的蜡烛费。可是只要每天的这一法郎三十生丁能够维持住日昂,她就不抱怨睡眠的缺乏,如果不再来一次新的灾难弄乱了她的预算,她会认为自己是非常地幸福了。到了第二个半月的末尾,她拿着打好的领结到委托商的家里去的时候,她发现店门已经关闭了;一次失败,一次破产,把她的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夺走了,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是她在最近八天以来时刻不忘地计算着的。面对这次灾祸,她在部里的烦恼简直不算一回事了。

“你的样子很难过,”保丽诺在室内装饰部的走廊里遇见她向她说。“说呀,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吗?”

可是黛妮丝已经欠她朋友十二个法郎了。她勉强微笑着答道:“没有什么,谢谢……我睡眠不大好,没有别的事情。”这时是七月二十日,正当解雇的恐慌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从四百个职工里,布尔当寇已经清除了五十个;而且新的执行的风声还在流布。可是她不大去想这种风声鹤唳的威胁,一心一意地在为日昂的一次冒险担着心思,这一次比别的几次都更可怕。就在今天,他找她要十五个法郎,只有送到这笔钱才能使他脱出一个被侵害的丈夫的复仇。

昨天晚上她收到了第一封通知这场活剧的信件;然后,一封紧接着一封,又来了两封信,她刚刚看完了最后一封信的时候,碰到保丽诺,在那封信里,日昂向她宣告,如果她不送给他十五个法郎,当天晚上他就要自杀。她的精神沮丧了。北北的膳宿费已经付过两天了,不可能再抽回来,所有的倒霉事情都碰在一道,因为她曾经希望托罗比诺去索还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他或许会找得到那个打领结的女店家;可是罗比诺正得到两个星期的休假,而且没有如她所期望的在昨天晚上回来。

可是保丽诺还是亲切地盘问她。在一个偏远的部门的顶端,当这两个人又碰到一起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向四面留着神,谈了几分钟。突然间,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员作出要逃走的姿势:她已经看见了从披肩部走出来的一个稽查的白领带。

“啊!不要紧,是茹夫老头子,”她又安下心来的样子悄悄说。“我不了解,那个老东西每逢看见我们在一道的时候,为什么要笑……我要是你的话,就要当心了,因为他对你太好啦。一个道地的鬼东西,跟疥疮一样地可恶,他以为他还是向他的部队那样发号施令哩!”

的确是的,茹夫老头子因为他监督得严厉,所有的售货员都讨厌他。大半的解雇都是根据他的报告。这个老大尉那份放荡者的大红鼻子,只有在女人服务的部门里,才露出点儿人情味。

“我为什么要当心呢?”黛妮丝问道。

“当然!”保丽诺笑着回答,“恐怕他要勒索谢礼的……有好几个姑娘都向他献媚哩。”

茹夫装作没有看见她们走开了;可是她们听见他捉到了花边部的一个售货员,那个人犯了观望圣奥古斯丹新街上一匹马摔倒的罪状。

“顺便告诉你,”保丽诺又说,“你昨天不是在找罗比诺先生吗?他已经回来了。”

黛妮丝相信自己得救了。

“谢谢,我要绕着路走,从丝绸部穿出来……真倒霉!他们派我到上边去,到工作间去拿一把刀子。”

她们分手了。这个年轻的姑娘神色慌张地像是从这个收银台跑向另一个收银台去,在寻找什么错误,到了楼梯口,走下了大厅。这时是十点前一刻钟,第一桌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了。闷热的太阳把橱窗照得热供烘的,虽然挂着灰色麻布的窗帘,热气还是射人停滞的空气里。时时从地板上升起新鲜的气息,店里的小伙计们轻轻地洒着水。在各个柜台展开的空隙中间,这是一种半睡眠状态,一场夏天的午睡,像是一些小礼拜堂在最后的弥撒以后笼罩在阴影里。一些懒散的售货员站在各处,不多的几个顾客,辺着为太阳所苦的女人的无精打采的脚步,顺着走廊走去,穿过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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