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走啦,”黛妮丝一再说保丽诺却答道:

“来得及的……戏院子不会散得这么早。”

黛妮丝留在这个单身汉的房间里觉得不舒服。她看见她的朋友换了上下衣裳,看着她光着膀子准备床铺,铺上床单,舒平了枕头;这种显现在她眼前的小夫妇的一夜温存的情景,使她心烦意乱,引起一阵羞愧,在她那受伤的心里,又重新展现出关于雨丹的回忆。像这样的生活对人是没有好处的。最后到了十二点一刻,她离开了他们。可是她迷迷糊糊地出了门,这时因为她无心地说了一声祝他们一夜快乐,保丽诺就毫无思虑地大声叫着:

“谢谢,这一夜一定会快乐!”

专通慕雷住屋和职员卧室的一道门是在圣奥古斯丹新街上。卡班太太开了门,然后用眼一扫,记上进门的人。走廊里燃着一盏不大亮的夜灯,黛妮丝置身在这片摇荡的微光里,有些踌躇,感到一阵不安,因为她从街角上转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男人的模糊的影子进来,门才又关上。必定是老板晚会后回家来;想到他就在黑暗中停在那里,也许是在等她,这给了她一种奇怪的恐惧,虽然说不出正当的缘由,她还是见了他就要惶乱的。有人在二褛上走动,靴子吱吱响。这时她的头脑昏乱,推开了通向店面的一道门,这道门为了稽查的巡查一直是开着的。她到了棉纱部里。

“天哪!这可怎么办?”她在情绪波动中悄悄地自言自语着。她偶然想起上边另外还有一道门可以通到寝室去。不过那就要穿过整个的店面。尽管走廊上是黑压压的一片,她也情愿走这条路。里边没有燃起一盏煤气灯,只在相隔很远的地方,有几盏油灯挂在吊烛台的杈枝上;这些零落的灯光跟一些黄色的斑点没有两样,像是吊在矿底下的灯笼,各部都被黑暗掩没了。大片的阴影在四处漂浮着,分辨不清堆积的商品,它们现出令人害怕的形状,像是倒落的柱子,蹲伏的野兽,潜藏的盗贼。这片阴沉的寂静,时被远方的气息冲破,愈加增强了黑暗。可是她定准了方位:麻布部在她左首,形成汪洋一片的青白色,像是在夏日的天空下大街上变成带点蓝色的一些店面;于是她要立刻从大厅里穿出去,可是撞上了几堆印花布,她便想从帽袜部走过去更有把握一些,然后再走毛织品部。一阵雷鸣使她吓了一跳,这是小伙计约瑟的响亮的鼾声,他睡在一些丧葬用品的后头。她急忙跑进大厅里,玻璃闪出薄明的光;厅房似乎放大了,充满教堂里夜间的恐怖,有一些固立不动的架子,有一些大尺子的侧影,映出的形象如倒置的十字架。现在她跑起来了。在零星杂货部和手套部里她又得从几个服杂务的小伙计身上跨过去,当她最后到了楼梯口的时候,她才觉得安全。可是到了上头,在时装部的前面,她看见一盏灯笼,闪着一眨一眨的光亮向前走,又使她吃了一惊;这是一次巡查,有两个消防手在他们的巡査时间表上记入他们查看的经过。她莫名其妙地站了一分钟,看着他们从披肩部到了室内装饰部,然后又到内衣部,对于他们的一些怪举动很惊奇,他们轧轧地磨着钥匙,重新关紧了铁板门发出鬼哭神嘹的响声。当他们走近了的时候,她藏到花边部的房间里去,可是猛然一声呼唤,又逼得她立刻逃出来,她向着外边的门跑去。她辨认出这是杜洛施的声音,他在他的部里睡在一张小铁床上,每天晚上亲自把床搭起来;他还没有睡,睁着两只眼睛在回想当天晚上的快乐时刻。

“怎么!是你吗,小姐,”慕雷说,黛妮丝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随身携带的小蜡烛站在她面前的楼梯上。

她的话含混不清,想要说明她是到部里找一件什么东西。可是他并没有生气,他露出作长辈而同时又好奇的神情观望着她。“你得到去看戏的许可了吗?”

“是的,先生。”

“你看得很开心吧?……你到哪一家剧院里去的?”“先生,我是到乡下去啦。”他听了这话笑起来。然后他又加重了语气问道:“独自一个人吗?”

“不,先生,同一个女朋友,”她回答,他脑子里必定有的一种想法使她害臊,脸羞红了。

他默不作声了。可是依旧在望着她,望着她身上那件黑色短小的衣裳和她头上只有一条蓝色丝带装饰的帽子。这个野生野长的女孩子会变成一个标致的姑娘吗?她似乎过了这一天野外的生活好像更好看了,散落在她前额上的美丽的头发使她显得娇媚。而在他这方面,六个月以来,拿她当一个孩子对待,有时指点指点她,受着要看一看自己经验如何的诱惑,怀着不正当的欲望要知道一个女人如何发育,又如何堕落在巴黎里,他不再笑了,他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情绪,惊奇和恐惧而又混合着柔情。把她这样美化了的,毫无疑问必定是一个情人。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他所玩弄的心爱的鸟儿锐利地刺痛了他一下。

“晚安,先生”,黛妮丝喃喃地说,她不再等待,继续上楼去了。

他没有答话,望着她不见了。然后,他走回他自己的房间。

当死沉沉的夏季来到的时候,妇女乐园里吹起了一阵恐慌的风。解雇的恐怖袭来了,当局把成群被解雇的人从店里清除出去,在七八月间的热天里顾客是稀少的。

每天早晨,慕雷同布尔当寇进行巡査的时候,便把各部主任叫到一边去谈,在冬天,为了使生意不受妨碍,他曾经鼓励他们雇用多于需要的店员,以便事后从这些人员中间来选拔。现在是缩减开支的问题了,要足足地排除三分之一的店员,让强者把弱者挤掉。

“你瞧,”他说,“你们一定有一些不合用的人……我们总不能叫他们留下来闲着没事作。”

如果部主任踌躇着不知要牺牲什么人的时候,他就说:

“你去布置吧,有六个售货员一定够用了,到十月里你可以再添人,大街上人多的是!”

再则,担任执行任务的是布尔当寇。从他那薄薄的嘴唇里会吐出一句可怕的话:“去算账吧!”这句话像斧头似地劈下来。所有的事情都成了他清除人员的借口。他制造了一些罪状,对于最轻微的怠慢也绝不放过去。“你刚刚在那儿坐着,先生:去算账吧!”“我看,你顶嘴:去箅账吧!“一”你的鞋子不干净:去算账吧!“面对着他留下的这场屠杀,就连勇气十足的人也在发抖。可是这样作法进行得还不够快,他就布置一个圈套,在几天之内,他毫不费力地把预先判决的一些售货员都解决了。早晨八点钟,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表;要是过了三分钟,那句不可挽救的话便对着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人打下去了:

“去箅账吧!”这是作这件事又迅速又妥当的办法。

“你看你脸上这份脏像!”有一天他向一个可怜的小家伙这样说了,那个人鼻子长得不端正叫他厌恶。“去算账吧!”

一些被保护的店员得到半个月的假期,不给薪水,这是缩减开支的一种更合乎人道的作法。这些售货员在需要和习惯的鞭笞下忍受着他们的不安定的处境。自从他们到了巴黎,便在各处打转,到东边去做学徒,到西边去满师,或是被解雇或是自己辞职,完全听凭偶然的利害关系的支配。工厂停了工,工人们的面包便被剥夺了;这正如在一架机器的无感觉的旋转里毫没用的齿轮要被淡然丢到一边去,对于这么一个铁轮子谁也不会为了它曾经作过的服务表示感谢的。那些不能自己想办法的人就活该倒霉了。

现在各部里不再谈别的事情。每天散布出一些新的事故。人们提出被解雇的售货员的名字像是在流行病期间计算着死者的数目一样。披肩部和毛织品部吃了最大的苦头:一个星期里就不见了七个店员。

然后内衣部演了一场活剧,有一个女顾客感觉到不大开心,指控替她服务的一个姑娘吃了大蒜;虽然这个营养不良而又整天饥饿的姑娘,不过是简单地在柜台里吃了一块面包,却当场被辞退了。只要买主说出了一点点的怨言,首脑人便绝不容情;什么辩解都不许可,职工永远是错误的,必须拿他们当作妨碍业务的正常运转的残缺器具一样地丢掉;其他的职员垂下了头,连一句辩护的话也不发。在这阵汹涌的恐慌里,每一个人都替自己发抖:米敖有一天违反章程在大衣里面藏了一包东西走出门口,几几乎就要露出了马脚,他以为这一下子他可完蛋了;以懒惰出名的李埃纳,有一天下午被布尔当寇发现他在两堆英国丝绒中间站着打盹,幸而由于他父亲在绸缎业的地位的关系,才不至于被赶出门去。但是最感到不安的是郎姆一家人,他们每天早晨都在担心他们的儿子阿尔倍会被开除:人们对于他在账桌上的作法非常不满意,常有一些女人来叫他不能专心工作;有两次奥莱丽太太必得向首脑部去及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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