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啦?”她的朋友问。

“没什么,”她喃喃地说,“我觉得有点热。”

可是雨丹的桌子就在他们旁边,他是认识包杰的,等到他看见了包杰,为了叫厅里别的客人也听见,便发出尖锐的嗓门,同包杰谈起来。

“我说,”他大声叫着,“你还老是那么规规矩矩地在好公道吗?”

“也不尽然,”对方满脸通红地回答。

“这怎么行!他们专收一些处女,而且经常设立一间忏悔室,谁要敢看她们一眼就被请讲去……这一个店家是把你们的婚姻都包办啦,谢谢吧!”

人们都笑起来。李埃纳也在那一班人里,接着说:“那还不像在卢佛商店里……他们在时装部的柜台里附设一个接生婆。这话是千真万确的!”

人们加倍地乐起来。就连保丽诺都大笑了,她觉得接生婆的事非常有趣。可是这样无缘无故地拿包杰的店家开玩笑,就惹恼了他,他猛然跳了出来。

“你们在妇女乐园里也不见得怎么好,说一句错话就被丢到门外头去!还有一个老板,老是跟着女顾客身后边转!”

雨丹早就不听他讲话了,开始在称赞监狱商场。他认识那里的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人品是那么髙尚,一般女顾客都不敢向她开口,怕的是辱没了她。然后,他更向跟他谈话的人靠拢一些,又说他这一个星期里捞到了一百一十五个法郎,啊!这个星期真了不起,法威埃要少得五十二个法郎,超出了整个通常的记录;这不是很明白的吗?他腰包里钱装得满满的,要不把这一百一十五个法郎都用光,他绝不肯去睡觉。后来他渐渐有点醉意,便骂起罗比诺来,这个穷酸的副主任,装模作样不肯跟人家来往,甚至在大街上都不肯跟他一部里的售货员一起走路。“别说啦,”李埃纳说,“好朋友,你讲的太多啦。”热气升腾起来,蜡烛油流到酒斑的桌布上;当饭厅里的人声突然停住了的时候,从敞开的窗口,传来一片遥远的漫长的声音,那是河水的声音,是高大白杨树在静静的夜里酣睡的声音。包杰招呼人拿账单来,他看见黛妮丝的样子不大舒服,满脸惨白,为了眼里含着泪水下巴抽搐着;可是茶房没有来,她就还得忍受着雨丹的响亮的话声。现在他正大谈他比李埃纳如何髙明,说李埃纳只会用他爸爸的钱,而他呢,用他自己赚来的钱,那是他自己聪明能干的果实。最后,包杰付了账,两个女人走出去了。

“那一个就是卢佛商店里的,”保丽诺走到第一间厅房里悄悄地说,她看见一个身材高大而瘦削的姑娘正在穿大衣。

“你不认识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年轻的男人说。

“真的嘛!看看她们那身打扮……她就是接生婆那一部里的!如果她听见了,她一定会很开心!”

他们到了门外。黛妮丝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在闷人的热气里,在喊叫声中,她相信她要断气了;她始终解说她的烦闷是由于缺乏空气。现在她喘过气来了。星光的天空降落着新鲜的气息。等到两个年轻的姑娘离开了酒馆的花园,从阴影下有人悄悄地发出怯懦的声音:

“晚上好,两位小姐。”

这人是杜洛施。他为了消遣,从巴黎徒步来到这里,一个人坐在第一间厅房里用餐,而她们没有看见他。当黛妮丝在痛苦中辨认出这个朋友的声音的时候,一种找人援助的需要便机械地支配了她。

“杜洛施先生,你跟我们一道来”,她说。“把你的胳膊递给我。”

保丽诺和包杰已经走在前面,他们吃了一惊。他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同着这么一个小家伙。可是既然离上火车还有一个钟头,他们就一直走到岛上的边头去,他们在高大的杨树下,沿着岸边走;可是他们又不时转回来,悄悄地说:

“他们在什么地方?啊!在那边……不过这倒真是有趣。”

黛妮丝和杜洛施起初保持着沉默。酒馆的喧哗慢慢地消失了,在深远的夜色里变成了一种甜蜜的音乐;他们还带着火炉的温暖,更向前行,走进了树木荫凉里,在树叶的后方,烛光一个接着一个地不见了。在他们的面前,像是一面黑暗的墙壁,一团阴影那么浓重,他们就连微弱的小路的痕迹都分辨不清了。可是他们并不害怕,悠然地向前进。后来他们的眼睛渐渐地习惯了,他们看见在右首那些杨树的树干,像是撑着枝叶的穹隆的圆柱,有星光透漏进来;同时在右首的黑暗中,河水不时如涂汞的镜面一般闪着光。风停了,他们只听见河水的潺潺声。

“我碰到你非常髙兴,”杜洛施终于喃喃地说,他下了决心首先讲话。“你不知道你答应跟我一起散步给了我多么大的快乐。”

于是借黑暗的帮助,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好半天的话,后来大胆说出他是爱她的。他本要写信给她;可是如果不恰巧碰到这样美丽的夜,如果没有这歌唱的流水,如果没有这些树木拿阴暗的影幕掩罩着他们,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番心意。不过,她并不答话,她继续搀着他的胳膊走,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不开心。他试想望望她的面孔,这时他听见了轻轻的泣声。

“天哪!”他又说,“您哭啦,小姐,您哭啦……我得罪了您吗?”“不,不,”她喃喃说。

她竭力止住她的眼泪,可是她作不到。在餐桌的时候,她已经以为她的心都要爆裂开了。现在到了黑暗中,她尽情发泄出来,哭得哽哽咽咽的,心里寻思着如果是雨丹而不是杜洛施向她说这些温柔的话,她就无力拒绝了。这番自我的招供终于使她起了满怀的迷惘。一阵羞愧烧着她的面孔,仿佛在这些树木下她已经倒在那个正跟几个姑娘在寻欢作乐的年轻人的怀抱里。

“我不想叫你生气,”杜洛施又说,他也涌出了眼泪。“不,听我说,”她说,声音里还在发抖,“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只是我请你不要再讲你刚刚讲过的话……你要求的事情是办不到的。

啊!你为人很好,我很愿意同你作朋友,可是不能再有什么……你明白吧,作你的朋友!”

他打了一个冷战。在沉默中又走了几步以后,他结结巴巴地说:

“老实说,您是不爱我吧?”

因为她避免粗暴地说一声“不”使他痛苦,他便发出温柔而痛心的语声接着说:

“我早已料到了……我从来没有过好运气,我知道我是不会有幸福的。我小的时候,就挨打受气。在巴黎,我永远是辛辛苦苦地生活着。您想想看,一个人既不知道怎样抢夺别人的情妇,又笨得不能像别人赚一样多的钱,那么好啦,他就应该躲到墙角里去死掉……啊!您放心吧,我再不会来麻烦您。至于说到我爱你,你不能阻止我吧,是不是?

我什么都不要求地爱着你,像一个牲畜那样的……你看,一切都完了,这是我在人生里注定了的。”

他也哭泣起来了。她安慰他,而在他们友情的表白中间,他们知道了他们是一个省份的人,她在瓦洛额,他在布里克贝克,相距只有十三公里。这又有了一个新的联系。他的父亲是一个贫穷的小管家,一个病态的生性嫉妒的人,骂他是一个野杂种,常常揍他,一看见他那副苍白的长面孔和亚麻色的头发就大发雷霆,他父亲说,这些不是他一家人所有的。然后他们又谈到用青篱围成的大牧场,谈到在榆树荫凉下边曲曲弯弯的小路,谈到那像公园里人行道一样铺着草皮的大路。他们的四周,夜色愈来愈暗了,他们只辨得出河岸上的灯心草,犬牙交错的树荫成了幽黑的一片,上方闪耀着星光;他们又恢复了平静,忘记了他们的忧愁,在一种亲密的友爱中,由于他们的不幸使他们更接近了。“怎么样?”当他们到了车站,保丽诺把黛妮丝拉到一边快活地问道。

这个年轻的姑娘是懂得那种微笑和那种温柔而好奇的声调的。她满脸通红,答道:

“可是绝没有什么,亲爱的!我已经跟你讲过我是不愿意那样的!他是我们家乡人。我们在谈瓦洛额的事情。”

保丽诺和包杰迷惑住了,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如何想法了。杜洛施在巴士底广场上跟他们分了手;他像所有年轻的见习生一样是住在店里的,十一点钟一定要回去。黛妮丝因为不愿跟他一路去,而且她已经得到店里看戏的许可,她便应允陪着保丽诺到包杰的家里去。包杰为了靠近他的情人,已经搬到圣洛施街上来了,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在路上黛妮丝听说她的朋友要同那个年青人过一夜,她吓呆了。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只要给卡班太太五个法郎就行,所有的姑娘都常常这么干。包杰领她们进了他的房间,里边摆着他父亲送给他的帝国时代的家具。当黛妮丝谈到要平分花费的时候,他很生气,最后他还是接受了黛妮丝放在橱柜上面的十五个法郎六十生丁了事;可是这时他要请她吃一杯茶,他费了一番气力去弄酒精灯,还得重下楼去买了糖来。他向杯子里倒茶的时候,午夜的钟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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